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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茜微微睁大了双眼,心内原有千百言语,一时提起来却都说不出口。末了,她也不过慢慢站起身,微微红了眼圈,道一句:“你回来了。”
她这般形容,使得顾茂心中的焦躁也尽数消去,又觉酸涩,面上却只得含笑点了点头,目光往周遭一扫:“我回来了,今番可是让你担忧了。”顿了顿,他又岔开话来:“这屋子里怎无人侍候,只这两个小丫头?旁人又去哪里了?”
口里说着,他已是几步到了里头,往东面的椅子上坐了。
顾茜见他面微白唇发燥,便提壶与他倒了一盏茶,又摆手让另外两个小丫头去外头守着:“你不知道,家里很是闹了一出打草惊蛇、浑水摸鱼的好戏。”说着,她便将洗墨叫嚷起的一应事细说明白,又见顾茂神色微动,却还稳得住,目光闪了闪,轻声道:“只你那里究竟怎么说?”
“还能如何?”顾茂挑了挑眉头,端起那一盏冷茶吃了两口,目光冰凉:“先帝圣明,顾家清白,原是众所周知之事。就是如今圣上,那也是仁孝明君,岂容翻覆!不过既受了弹劾,照着朝中的规矩,我虽是芝麻小官,也须得暂且罢职归家。待后头上折辩驳,重得了清白名声,方能重新履职为官。这原是小事,倒还罢了。可恨此番证据未足,倒让小人作祟——这一番重提旧案,一则暗示我们家尚有疑点,二来也延误时机,日后怕也不好行事。”
听是如此,顾茜也不由皱了皱眉:“那怎么办?”
“我也为此发愁,幸而妹妹与我一把利刃!”顾茂说到此处,唇角不由勾了起来,目光落在顾茜身上,且显出欢喜来:“先时我担忧不能拖延时日,等霍达回来印证。不想妹妹精明干练,揪出内贼,又搜出书信凭证。有了这些,我自能上折辩驳,拖个□□日,彼时正可将之一举歼灭,彻底还父亲一个清白,还顾家一个清白!”
他这般有把持,顾茜虽还担忧,却也觉松了一口气:“那就好。若说这个,我还使了人重又将你书房并那郭家抄检了一回,但凡有眼生的东西,都要取来。书房里能放的东西有限,便还有什么,怕也不过书信一类的。倒是那郭家,许还有什么旁的东西。”
由此说道一回,两人都觉安心了三分,一时用了些羹汤点心,书房便又送了一份书信来,道是桌子底下寻到的。粗细一看,这封与先前那封一脉相承,好做前后文看的。顾茜点一点头,将书信与顾茂细看,又令洗墨等三人守在外头门窗处,回首与顾茂道:“事情不小,待得郭家那里了结,哥哥与我再去检点一番才好。”
顾茂才一点头,那边老管家亲领了人过来回说郭家的事。他一张老脸黑沉沉的,手里捏着些文契一类的东西,跌足道:“大爷、姑娘,那郭家果是丧尽天良的畜生!”
顾茂也不言语,伸手将那一叠文契之物取来,翻看两眼,便是变了脸色。顾茜虽不十分认得,里头田契却是认得的,当即冷笑:“倒是好个手笔,连这些个田宅都置下了!”
“纵是良田千亩,也比不得这几样东西!”顾茂却是抽出田契放到一边,只将另外几样东西一一摆了出来。顾茜细细看来,又认得里头一处宅子的文契,另有似是路引之物,至如旁个,只记了户主等信息的文字,倒不知用在何处。只单单这些,她便觉出有些不对,因皱眉道:“郭家原卖身与我们家,怎还能办了这些?我瞧着,这不是奴婢,竟是正经一户富户乡绅的模样。”
“妹妹不曾经事,也瞧出了里头的蹊跷。”顾茂面露怒色,伸手点了点几张文契,因道:“好个手笔,果是做大事的。想来户帖黄册乃至鱼鳞册里头,那都是细细布置了罢。难怪当年那些个人能陷害父亲,原使了这么财货权势铺路,生用富贵平安四个字蛀空人心!”
顾茜立时明白过来:只消冒险一回,有心算无心,便能赚来泼天的富贵,干净的身份。这自然有那一等或心高或怨愤的人动心。人心不足蛇吞象,再是善待下人,也不能让金银迷了眼的人回头的。
想到此处,她心内不由添了三分担忧,因叹道:“既能使出这般阴私手段,还有什么不能做的?哥哥但凡出门,必要多带几个人才是。至如家中,我必会细细理会明白,一日两查,便是打草惊蛇,竟也先过了一遭才是。”
顾茂沉默片刻,方道:“我再多带两个护院的去,旁的你使惯了,竟还留下的好。至如旁的,你不必担心,晚上我写折子,明日上奏,再请官府将这一干人等擒去判案。不说圣上明察,但凡长个心眼的,谁要再用那样的手段,也无人相信。”
“何不立时报官?他们有心使个浑水摸鱼的计,想来正盯着家中呢。但凡证据,若能销毁,岂能等到明日。彼时便是圣上明察,立时取了来,怕也没有哥哥想着的猝不及防,留有明证的。若是证据销毁不得,明日倒不如今日显得清白。”顾茜原在现代见识过的,更不信甚么官府,张口便道:“如今忽而报官,又请各家姻亲关照,未必不能立时取了户帖黄册等物,将事情先查个分明。”
顾茂立时明悟过来,连声道:“你说的是,是我未能考量周全,这等人情世故,竟要再下些功夫才是。”他一时不察,心性却果断,再将事情细想一回,又说与顾茜,两人商量一回,自觉再无纰漏。他便立时报官,又自磨墨铺纸,往京中几家亲眷处送了信去。
一时官府来人,又见是官宦人家,事涉紧要,也是极客气。顾茂却只求立时查证户帖黄册,又有鱼鳞册,再有路引等物。至如收了去,却要拖到明日方与:“明日必要上折,这一等罪证须得上奏,待得明日再交接,也是不迟。”
那顺天府的衙役人等闻说,也是无法,只得应承而去。
顾茂果上折辩解,虽不能亲上朝堂,然而郭家罪证昭昭,已有数人为证,又涉户帖黄册鱼鳞册等物,立时引来轩然大波。圣上大怒,下令大理寺彻查此事,又将先前弹劾的御史提在墙头痛斥一回,后使太监往顾家安抚。一番事闹得天翻地覆且不说,有心人看在眼底,自然心神动摇。
旁个且不必说,里头贾府因原掌着平安州等处军务,牵着一丝半缕的,又有顾茜先前为黛玉婢女,明里不曾显出来。暗中贾政却实往贾母处走一回,细问顾家种种。
贾母听说,也是吃了一惊:“竟有这样的事!先前玉儿报我,说那春纤原是顾家女儿,如今团聚了求去,我便许了。先前也听得那顾家儿郎好文采,年岁轻轻便考中探花,现做起官来。不想里头还有这么些事,倒与咱们家牵上钩来。如今圣上大怒,可是了不得的事!”
“母亲且放宽心,祖父当年何等英明,又是管着军中事,与民政官无甚瓜葛,自然牵扯不上。只这一件事着实闹得大,又几处与咱们家牵上,我方来问个明白。”贾政细看贾母形容,见她诧异居多,虽有担忧之色,却不甚浓烈,便越发放下心来:那顾家老大人的事,想来与祖父无甚关碍。
不想他这一颗心,实在是早放下了。
却说顾茂一个折子上去,实将桌子掀开来与天下人等看,又有各家亲眷并头前案中牵扯的人家,明面暗中搅合起无数风波。再有圣上初登基,确有三年无改父道之心,暗里也有几分旁样念想:念及旧日先帝曾与他谈及顾家老大人种种,感慨斩错忠臣云云,又有顾茂原是自己钦点探花,才华出众,他自然有些远近亲疏之意。何况借着这一件案子,将先前老臣刮下几个,显出威势不说,再可安插提拔心腹。细算来,一则显了天家敬重忠臣,二则明示孝敬先帝无改父道,三能威服群臣,四能提拔贤良掌控朝野。这般四角俱全,他自不能轻易罢手。
因此内外搅合,一时半刻的,这事着实消不下去。
偏就在此时,那霍达拍马急归,又将几件事查访的结果细细禀报顾茂,再呈上人证物证。顾茂细细拣来,凭着记忆并书房记录,与先前查探的种种并宗卷等一一印证,竟都大致互证。到了此处,还有什么旁话可说,他立时将一应证据封存,又花费十分心思,上了个折子细述自家冤案的种种。
翌日朝中为此生乱,或有诘问顾茂证据,或有以先帝圣明已断含糊其次,或有明言冤情求圣上乾坤独断等等,不一而足。顾茂因有亲故在朝中,闻说内里质疑之言,便汇总一处重上个折子。不过三五日,朝中质疑之声便越发萧条,于此事上,倒都沉默居多。
而贾家便是如此。
只他家面上沉默,内里却是熬油似得煎心——顾茂一封奏折,便将其父冤案中头一个诬陷的贪官奸臣点出来。这不是旁个,却是先前荣国公的心腹,后掌平安州军务的方榕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