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贾母闻说,心内不由一动,又审视贾政神色,见他并无异样,方压住心底疑虑,点头道:“这实是一等紧要的事,若那妙玉还记挂父母恩情,必会动摇。也罢,明儿我亲自过去一趟,也说一说里头的关碍。她素日瞧着也是伶俐,自然会明白过来的。彼时我们家与她两处皆是圆满,倒也算是一件功德。”
“劳动母亲前往,是儿子无能。”贾政忙起身一礼,又叹道:“只盼后头诸事安稳,也总不辜负母亲劳心费力一回。”贾母一听这话,便自皱眉:“怎么,那顾家小子竟还不消停?”
“尚在两可之间。”贾政提总一句话,神色却比先前更肃然三分:“若说有嫌隙,他分明知道这妙玉的事,如何还与我们家这么个机会?若是没有,他也不曾有半句话透露。依着我看,未必没有迁怒之心。然而他既有圣上青眼,又才能出众,现今入了太子府,一发前途远大。若存了日后报复的心,想我贾家往后光景,也实让人放心不下。”
贾母也沉默下来。
这些朝堂政事,她虽是不知,世情上却是再明白老练不过的,当即道:“这却不能等,纵等,也要细查明白,万不能拖延下来,倒让他成势了。旁人不合商量,王家、史家原与我们家有亲,自来和睦,与他们商议商议,也是使得的。”
贾政早存此心,因而点头称是:“待得休沐那日,我下帖子去拜访便是。母亲不必担忧。”两头话说定,贾政回去后不免与王夫人说及妙玉之事,又略略提了提顾家,便自往赵姨娘屋子里歇下。
王夫人将此事放在心上,翌日便打发小丫头去栊翠庵,照着黛玉等月例,送了些银米之物。妙玉却执意不收,言说出家人,不合规矩等言。她听说后也只得作罢,却又亲挑了些新鲜果品一类送过去,许她私祭父母。这一片好意,妙玉在推脱不去的,当即谢过,心里只说就此作罢了的。料不得到了下晌,贾母亲自过来,又有凤姐、宝玉、黛玉等人,簇拥一片,好不热闹。
妙玉虽说清高喜洁,然则贾母等人却都并非那等俗物,她也是愿意接待。一时烹茶煮水,说了一阵话,贾母又邀室内说话,她方觉出味儿来——怕是有来意的,多半是应了昨儿黛玉的话,这贾家也想着奉承上头的。
只身处贾家,又是贾母这等知情知趣的练达老人,妙玉也只合过去略听一听。不想,贾母三言两语,提着父母两字,又道舐犊之情,又道承嗣承祧,后头再说两句黛玉头前所说时日紧要等语,由不得妙玉心神动摇。只她也晓得事情不小,必得谨慎,且向日修行,实不能料想还俗后的日子,方不曾一口应下。
然而贾母心内度量,这事已有七分把握,后头徐徐劝来,不消三五日,这妙玉必会应承。
她这般思量,便也不再多留,不过说两句衷肠话儿,便此告辞。
黛玉却是另有考量。
她随着贾母过来,又见其言语行止,便觉不妙。后头又见密谈后,贾母满意而归,妙玉则有几分神思不属,便过了个把时辰又寻过来,且问里头说的什么。
“外祖母年岁渐长,未必言语知情,没得误了你。”黛玉昨日便言小人逢迎,然而贾母为长辈,又素日疼爱她,实不能口出恶言,口里就略略一带:“这还俗一事,却非小事,必得细细思量才是——旁个不说,单单这女孩儿的教养,便不是一时一刻能补上的。你虽聪慧,可这些都是水磨工夫,就是二三年下来,也未必齐整。更何况,你素日清高喜洁,未必愿意和光同尘的。”
妙玉知她一片赤忱,也有意诚心相待,先将贾母所言道来,又诉自己心迹:“老太太原是为人父母,自是明白父母心的。我思量着,父母若在,怕也盼着我能还俗成家的。二来,你原同我一般,自也明白承祧这事儿,由不得我不动心的。再有,先前师父圆寂,临终前曾言让我不必归乡,于京中静居,以待结果。如今看来,许是应在这里,也未可知。”
这一重重理由,黛玉一层层想来,亦是觉得紧要。然而,她又知贾府实不是甚么依凭的好去处,因而思量半日,竟开口道:“你说得样样在理,只重归红尘,此身何寄,却也是要考量的。再有一样,若不是事关你日后归处,我实不愿意言语的。然而这又极紧要,必要与你说明白——依我看来,若你真个还俗,怕也要与我一般住在这里。然而,这府中并不是好去处。”
说罢,黛玉略略提了几件事,俱是府中纷乱事体,特特是抄检大观园这一样,本来妙玉便听说过的,更合细细道来:“三妹妹为此大怒,依我看来,原也在份内的。正如她话中所说一般,这一家子竟都成了乌鸡眼,恨不得你吃我,我吃了你。已是散了人心,焉能不败。且后头表哥这一代,休说甚么栋梁之才,便是守成怕也是艰难的。你若依凭而居,后头任凭他们挑拣婚配,未必称心如意的。”
妙玉也是早有所觉,然而内里细故,却未必明白。这回听黛玉这般言语,也不由沉默下来。好半日过去,她方自一叹,目光幽幽:“你一片赤诚,我先谢过了。至如还俗与否,我必细细思量,若是拿定了主意,总与你分说明白的。”
见她如此说,黛玉方舒了一口气,又说了几句旁话,便自告辞而去。后头贾母、王夫人并旁处或有动静,她俱看在眼里,却并不往栊翠庵去。
而两日后,妙玉便将她请了过来,细述其心:“先前我身在空门,又不知事端,万事无法,原是无可奈何,我也只合作罢。现今已是峰回路转,若我不曾试一试,心内实在焦灼不安。父母恩情如山似海,旁的我不能报答,唯有承祧一脉,延续子嗣,却还能略尽一尽心意的。自然,这婚嫁一事,亦是难为。可我细想来,未必不能或从宗族挑选,或收养,以作承祧之选。待他长成,成家立业,我便重入空门,也是无妨了。”
这一番话听得黛玉怔忪了半日,方才叹道:“虽则难为,到底也是一条后路。你若决意如此,也是求仁得仁了。”至如旁话,两人相视片刻,便都不再言语——毕竟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,但凡选了还俗,妙玉任选一路都是极难走的。日后如何,心智、毅力、缘法缺一不可,这些却都不是能一时考量出来的。
既如此,再说下去也是无用,不过徒增伤感罢了。
因此,黛玉便话题一转,说到旁处去,先道:“你既有心还俗,我旁的不能,倒还能与你一些个东西,也合重做女儿妆。”说着,她便讲了些衣裳首饰一类的闲话,又细探妙玉所喜。一等回去,她挑拣出两套首饰头面儿,并各色簪钗项坠,俱是朴而不俗,清雅明净,打发紫鹃走了一趟。
而妙玉那里,贾母、王夫人、凤姐也都各个送了些首饰衣裳布料等物,又言减薄,后头必要重做几身衣裳云云。这等事她原不放在心上,略略谢过,又瞧了瞧东西,不过挑出几样,旁的皆尽收去了。待黛玉送了来,她细细看过,便取了个匣子收好,放于镜台前。那曹妈妈见了,不免笑道:“姑娘所喜,还是林姑娘瞧得分明。”
“一则心意情谊,一则礼数规矩,两处皆有高低之别,自然不能相提并论的。”妙玉淡淡一句,便不再提,只往铜镜中看了两眼,见着内里自己尼姑模样,渐渐生出怅然来:“明日后重做女儿,再不似如今修行模样,倒让我心下茫茫。”
曹嬷嬷却是一心盼她成家立业,平安喜乐的。虽说事情难为,可念及终老两字,她自然一力相劝:“姑娘不必担心,只端看老爷太太,便知如今我们苏家已是苦尽甘来了。想来老天爷也是生了眼睛的,必会看顾姑娘,与个圆满结果的。”
“真能如此,那便好了。”妙玉微微一叹,心里却并不甚信服,只道:“一应东西都可以收拾了,明儿还俗,便要搬离此处,往那紫菱洲去的。”曹妈妈忙应承下来,又劝慰再三,主仆两人方觉心中微微稳住了。
而另外一面,黛玉瞧着近来种种,却实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,只不好书信中言语。幸而杨家相邀,顾茜也是要去的,两人宴席上应酬过后,便多留一阵说说私密话儿。杨欢也知她们素日要好,寻了一处好去处与她们,便自离去。
黛玉方将妙玉之事细细道来,又叹道:“有些话我实说不出口,然而也看不入眼,又无人说去,连日来十分不自在。”从她言语中,顾茜便觉出她的心思。不过一则厌恶贾府为自身计,一力劝妙玉还俗,全不顾她日后前程;二则又觉妙玉年已十六,一应女子的教养一无所有,且又为孤女,宗族树立,贾家偏已是日渐衰败,前途茫茫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