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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到此处,罗夫人便禁不住支起身子,张口便要遣人唤严氏过来,又一瞧时辰,只得作罢。待得翌日清晨,她忙唤了严氏前来,将里头种种皆道与她。
原来,严家一应交际往来等事皆交与她处置,近来就有一件与严大老爷有关的,她北上前亲去理会的:“你自小聪敏,想来也记得那甄家罢。”严氏听得甄家两字,心里一震,忽而就想起往日一些面庞,不觉惊叫:“怪道我觉得那香菱面善,原与封夫人有七八分肖似。小时爹娘常带我过去,原见过好些面儿,就是那英莲妹妹,我也与她顽过好些时日的。她、她难道就是……”
“果真是她。”罗夫人听得这一番话,想着前后种种,不觉长叹一声:“我北上之前,忽而得了消息,说是封夫人生了一场大病,必得好人参才行。偏她父兄有些不舍,用的是些根须,我便亲过去送了一些,又使人时时探望。闻说她好了,我犹不放心,又过去看了一场,方才罢了。那会儿她憔悴病弱,到底大面儿不曾变了,又是早年相熟惯了的,她的女儿,我自也能看出几分。”
虽两头凑到一处,已有七分准头。可两人却都沉默下来,四目相对之时,皆显出几分难色来。倒不是说旁的,只是这样的事,非得母女相见,方能作准。但封氏头前一场大病,若要风雨三千来一程,只怕艰难。而那香菱,身在薛家,早前又已是做了通房妾室,虽说大妇不容,那薛家富贵非常,愿不愿意放归,又是一件难事。便这两件都成,难道她们便真个能咬准了香菱便是甄英莲?
可要不说,两人心中又过意不去,现今便十分难办。
好是半日过去,严氏到底在年轻心热,又对贾家有几分熟稔,斟酌着道:“婶娘,这事儿虽难为,到底干系阴德,又是这一场世交情谊。咱们若是不知道,也就罢了。现今既是知道,若不成全了,岂不于心有愧?纵然有万一之说,总归父亲他们尚在江南,内里又有小婶娘,去信将这事回说明白,究竟如何,也先问问封夫人才是。”
罗夫人却于人情世故更为明白,当即摇头道:“不妥,你如今也是为人父母的,难道不明白一片慈母之心?那封夫人夫婿早亡,娘家又是如此,独有一个女儿流落他乡。现今她一生所系,便只有这个女儿了。休说如今你我有七八分准数,就是三四分,只怕她也能强撑着过来。倒不如现今将那香菱的种种打探明白,真个有□□分,倒还罢了。”
严氏听罢,也点头称善,又想着与薛家素无往来,倒是黛玉这儿尚算熟稔,又有头前香菱学诗这一件,可见两人也素来亲善,不如先问问她,再做打算。
由此,当日她便往顾家下了帖子,下晌便过去。
黛玉便有几分吃惊:这严芸前番虽做不速之客,到底有了默契,往日再没这般光景,今儿到底是怎么了?心里想着,她却也不作声色,只笑着款待。严氏自然也看出几分,坐下来略略叙了几句温寒,便叹道:“我今儿急匆匆而来,怕真个是做了不速之客。然而,今日着实有一件大事,必得登门叨扰。”
说着,她便将香菱一件事细细道来。
闻说这样的悲凉之事,黛玉又天性里有一番缠绵之意,不觉泪光微微,再想到昔年也曾感慨香菱身世,便自幽幽一叹,道:“旧日我也觉得她天性灵秀,全然好人家的姑娘,未曾想倒有这一番生离死别之事藏在内里。”
“这世间无奇不有,就是我们今儿细细想来,也觉诧异,很想玉成了此事,也让母女团聚了。然而时隔多年,又是这么个光景,唯恐有错漏,倒是叫两处不安。”严氏喟叹一番,方将里头的为难之处道明。黛玉垂头细想半日,方道:“薛太太很是慈善,薛大姑娘更是明白人的,且香菱已是断了前头屋子里的事儿,不过苦求留下,如今方在薛大姑娘跟前。薛家那儿,想来香菱若是求去,自也会放她去的。如今事儿未曾十分作准,我便书信一封,先问问薛大姑娘个中情景。若都对的准,彼时再书信江南,却也不迟。”
严氏听说,忙点头道:“这般很是妥当。我婶娘颇善丹青,若都合得上,她预备画两轴画像儿。先将封夫人的与那香菱姑娘。再将香菱姑娘的画像,连同书信都送与江南。如此便有九成准数,倒不耽误了两处。”黛玉听说,也自点头,忙令取来笔墨,亲笔写了一封书信,令紫鹃亲自往薛宝钗之处走一趟。
于她看来,香菱前程茫茫,已是断绝了薛蟠之处,也再没有随宝钗出嫁做陪房的理儿,很是艰难。如今若是知道了家乡父母,从薛家出来,有了一处安身立命之所,又能母女团聚,自是好事儿。因而,虽说这事儿有些不好张口,她还是遣紫鹃亲自奔走一回。
果然,薛宝钗一见着紫鹃便有些诧异。待看完信笺,她沉吟片刻,方道:“香菱的身世真若如此,倒也可怜。只现今犹未作准,她现又病弱,也不好叫她知道了,平添一件心事。她的来历,我虽也听说过,倒不如母亲明白,你且留着吃两口茶,我过去问问母亲,再回一封罢。”紫鹃自是应承,眼见着薛宝钗出去一回,又回房写了一封书信与她带回去。
黛玉得了书信,且与严氏同看。
严氏早与婶娘罗夫人将甄家的种种细想了半日,不曾想,薛宝钗信中所言却甚少。倒不为旁的,只因香菱自个儿也不记得了。只剩下的几条,又皆对的上。严氏便道:“既如此,只得将此事先与封夫人道明了。至如香菱姑娘那儿,如今既还没个准数,她又病着,倒还是先瞒着罢。”
“这般也好。”黛玉心里喟叹两声,又知香菱因着前程之故,心中郁结,着实不能再添一件心事,便也点头称是。两头说定,罗夫人连夜赶出一轴画卷,又有书信,令人亲信长随三人,快马赶回。不过十余日光景,便自北而南,到了扬州。
那严大老爷旧日与甄士隐极亲善,得了这书信画卷,忙请来如今处置家务的弟媳三太太蒋氏,将里头种种道明。蒋氏嫁入严家多年,自然也知道各种事体,也亲见过封夫人的,听说这般也是吃了一惊,忙将那画卷展开细看。一看之下,她便道:“怪道二嫂并侄女儿如此,我若瞧见了这姑娘,也必想到封夫人。就是她的容貌,我依稀记着也是眉间一点朱砂痣,且年岁、籍贯也合得上的。”
严大老爷却叹道:“我亦觉得面善,想来甄家弟妹瞧见更不必说。只她如今大病初愈,现又年关将近,若说与她,只恐她必要北上。彼时母女未曾见面,倒是她病在路上,又当如何是好?”
“大伯且听我一言,这般事赶早不赶晚。既有这样的缘分,想来也是苍天见怜。若是一时迟了,二嫂信中可是道明了的,那位香菱姑娘如今身子极单弱,又自觉没了前程,说不得一时赌气,也是未必。且封夫人原经历大变,又自能强撑着重病,原也是刚强明白的人,单单凭着为人母亲的心肠,也断容不得因自己病重,倒叫女儿再受苦受难的。”蒋氏心明眼亮,也是怜悯封夫人之人,当即一番话道明,却是处处见了情理。
严大老爷听说,也觉有理,忙请蒋氏善做处置。
而蒋氏也极迅捷,立时亲身往封家走了一回,将其中种种皆说与封氏。那封夫人因近日善加修养,原比头前好了许多,只比旧日纤瘦憔悴了一些。但听说这些,又细看了画像,她不觉两颊赤红,双目圆睁,半日过去竟不能言语,只能呜咽着滚下两行清泪。
蒋氏看得心酸,忙细细劝了一回,见着实在不中用,只得将衷肠话儿道出:“封家姐姐,我也是做母亲,哪儿不知道你的煎熬?只莲姐儿有了这一番消息,可见苍天见怜,到底能容你们母女团聚。越是这么个时候,越是紧要,断不要自己伤神伤心。你要有个不好,倒叫莲姐儿怎么办?她打小儿多灾多难的,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消息,可就指着你了呢。”
听了这一番话,那封夫人哭声一滞,双泪犹自滚滚而落,哽咽道:“是她,是我苦命的英莲儿啊!”说出这一句,她拭去了泪珠,又撑起身子,且先谢过蒋氏,再请来父兄将内情道明,必要立时北上。封老爷苦劝冬寒等话,也不中用,竟阻拦不得,不由跌足骂道:“你要去了,我便当没你这个女儿!”
封氏却全然不顾,自打点了细软行囊,又托了严家寻得一处官船,领着两个自己的丫鬟随船北上。一路艰难险阻且不提,只她极重将养,又有严家打点的人照料,一路虽小病了两回,竟也安安稳稳到了京中,入了严宅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