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 隔烟催金虬

悬镜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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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孩子跑得太快,身子前倾的厉害,眼看就要栽到前边来,苏回暖猛地弯腰拉住孩子的衣服,将倒势扼杀在萌芽状态。

    “哎哟,你说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像小子,跑这么疯,万一磕到牙父母不得后悔死。”

    苏回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手里粉嫩嫩的一团,还真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丫头,突然被人止住,连气都没喘几下。孩子约莫四五岁,罩着湖绿的小衫子,短短的裙摆上都是褐色的泥巴,她伸手在背后一摸,果然一身的汗。

    小姑娘不乐意地扭着身子挣脱她的手,小小地嘟囔了一句,又大了些嗓门,字正腔圆地说道:

    “你不要摸我。”说完,苹果似的脸蛋往右一撇,连耳朵都开始红了。

    她说的是标准的官话,声音清脆响亮,倒真有几分小长官的威仪。再看她生的玉雪可爱,杏眼樱唇,梳着仿照大人的繁复发髻,无疑是个爱美的贵族小姐。

    陈桦蹲下来,端详着她道:“这好像是马主身边带的小姑娘,你方才看到她在潭子边上了么?小妹妹,你刚才在看鱼?”

    树下这马是和容戬池一道来渡口的,说不定是他交好的同僚,因而旬休独自带了家属散心。苏回暖一点也没有侵犯他人私有物品的惭愧,洁癖也暂时溜了,当下捏着她的小脸□□了几下,如同揉棉花一般。

    小姑娘张嘴要叫,她及时地在前一刻放了手,半哄半骗地道:

    “你下次再这么跑,摔掉了牙,你爹爹可就不要你了。以后走慢点啊,记住了没有?”

    她示意陈桦继续走她们的路。

    小姑娘在后头压根不理她,兀自道:“不是在看鱼,我在喂鱼呢。”

    两人忍俊不禁,苏回暖不由回头,却看见她已蹿到了柳树下的马边上,想拿那个做的漂亮的花篮。

    马对篮子情有独钟,叼着它避过了孩子,可对方紧追不舍,跟在马尾巴后大呼小叫。

    苏回暖停住脚步,皱眉扬声道:“别站在它后面,要抢到前面去。”草原上的牧民都告诫她不要随便到马匹的后面,否则一个受惊就踢了过去。

    陈桦环顾周围,心下松了松,道:“马主来了,咱们可以不用管了。”

    苏回暖的目光下意识去找孩子的长辈,却冷不防见左边不远处站了个人。她刚刚并没发现那里有半个人影,这步子也太快了吧。

    她扫了一眼,脑子慢了一拍,走了几步忽地整个转过身。

    那戴着半张面具的男人打了个呼哨,手指与唇色的对比格外鲜明。他放下左手时,露出的侧面轮廓仿佛春日浸着初阳的泉水,清澈而明亮。

    黑马抬起脖子乖乖站好,小姑娘眼疾手快地扯到了花篮,欢呼一声,扒着缰绳蹬了好几下,才把自己弄到了马鞍上。男人对她做了个手势,然后往苏回暖这里闲闲地走去,好像和她熟识一般。

    苏回暖不记人脸,但对这普普通通的半张银面具是记忆犹新。她用心记了一会儿这个人的身形,感觉没有多大用处,下次又不一定能碰上,碰上又不一定能快速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除了面具之外,她还记得他当时在酒楼里穿的极为素净的宽袖袍,束发的深青冠,和黑到极致的发色。当然,还有他奇怪的化名,从来没听说过有拿郢水作姓的。待了快四个月,她对齐国风土人情了解了些许,郢水是南齐的圣水,从古至今受南人尊崇,地位高超。

    郢子灏道:“那花罩姑娘用的惯否?”

    他嗓音低醇,语调徐缓,听起来极为舒服。

    陈桦当机立断:“我在前面等你。”

    苏回暖头疼今天是怎么了,这两盏茶就能走完的一段路,被阻了三次,再这么下去她真的回不了城了。

    “原来是公子送的,用的十分好,不能更习惯了。”

    郢子灏道:“不是送给姑娘的。”

    苏回暖眼角抽了抽,礼貌道:“公子开多少工钱?后日我得了空差人送往府上。”

    药局的房间是容府整饬的,其它的桌子椅子也没有向她索取一分一毫,是以她认为这个从酒楼里硬搬下来的花罩也不例外,但他说不是送给她的,衍生出的意思不止一个,或许是送给别人的?

    他微扬了唇角,道:“不过姑娘眼下不用交工钱了。”

    苏回暖懒得深究为什么,立刻道:“多谢公子了。”

    “爹爹!”骑在马上的小丫头喊起来,“我们去找容叔叔好不好?”

    苏回暖瞅瞅孩子,又瞟瞟他,默然一瞬,道:“我今日还有些事,必需赶回去,遗憾不能和公子详叙一番了。”

    郢子灏随意应了声,走到树荫里牵出马,伸手让孩子把花篮给他。

    小姑娘抱紧了篮子,漏了点桂花在朝向她的檀色广袖上,花粒被风一吹,又落在苏回暖的襟口。

    他无视孩子的举动,迅捷地拿到了花篮,之后从袖中摸出一块蓝绸帕子,在把手上缠绕了一圈,递到苏回暖面前。

    苏回暖愣了片刻,看着那先被马翻又被人抢的小篮子,破天荒地没有追究其惨不忍睹的外形。他的手抬在半空,她忐忑地按上那方帕子,在那一线天的宽度里不可避免地蹭到了他温热的指尖。

    她觉得自己的手是越来越凉了,回去一定要好好煮点什么补一补。

    郢子灏道:“花篮里有玉簪花,小女曾拿玉簪花糖水喂马,它记得气味,又离姑娘近,所以今日才惊了姑娘。”

    苏回暖冷汗道:“这样啊,我不会跟它计较什么的。”

    他嘴角笑纹似涟漪在湖面漾开,一双眼在面具底下藏着邈邈星云。

    “姑娘只需改掉一个偏好,自然不会跟我们计较。”

    明显指的是她过分爱干净,不然也不会被马围着转出不来。苏回暖摩挲着手帕,看在它的份上就原谅他不栓马了。

    她不多说,敷衍地表示赞同,脚底生风地溜到好友那儿了。

    郢子灏目送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草径尽头,回身面向水榭,垂袖凝视了半晌。

    小丫头平时拘的紧,偶尔放一次风野得像只兔子,受到冷落就嚷嚷着要他抱。孩子还小,什么也不懂,他现在才晓得自己这么大的时候,比这更让人操心。

    五岁的小姑娘偎在他怀里,软软糯糯地叫爹爹,得不到回应,唤了几十声后便改成了一连串的哥哥,边叫边往他衣领里钻。他不胜其烦地拎了小兔子下来,一人踱上平桥,走到一半却忽然驻足,脚后拖着的小人啪地撞在他膝弯里。

    他眉梢柔和了些,嘴上还是冷冷淡淡的:“好好走路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精神一震,变着法儿让他开口说话:“啊!哥哥,那个亭子上的字是你写的么?好漂亮,真的呀!”

    他俯身道:“去那边等我,晚上带你看月亮。”

    “你敷——敷、衍我!”

    他不再理她,天知道她从哪学的这么高深的词汇,她在走道上跑还是跳,摔下去还是跌了跤,他都不想管了。

    小孩子总是会审时度势的,他走出一段距离,她讨了个没趣,自觉地上岸折桂花摆图案了。

    郢子灏站在平桥中央,敛眸望着从西向东一圈圈推开的波纹。站在上面的人看久了水面,就好像自己也跟着粼粼的水流一起飘到远方,一根茅草、一朵落花都似沉在水底,所见的惟有浩淼的河水,明明澄澈至极,却倒映不出清冷寂寥的秋光。

    他从那无尽的循环流动中回过神,倏然正眼道:“你还是陪侍郎千金罢,我已经有一个麻烦可奉陪了。”

    容戬池已不知不觉地走到他身侧,轻声道:“令大人在南安不见得过得不好。”

    他阖上眼,平静道:“他过得好与不好,现在于我已无多大干系。”

    容戬池欲劝他,只听他接道:

    “我初见先生时只比初霭大两岁,许多事情其实已然记不得了,便是先生当年的样子,我也记不清了。”

    毕竟到如今约有十年的光景。该做的事都做了,该走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离开,他从不觉得时间过得快。

    容戬池转而道:“南安那边虽不放令大人走,应该也不会为难他,越藩做事非常谨慎。”

    郢子灏道:“他真要谨慎,就不会让我查到太医院头上。”

    容戬池无话可说,还是开口道:“我们在明他们在暗,也并不是没有底气而为之。”

    郢子灏笑道:“明洲越发细心了,何时喝你的喜酒?”

    容戬池答道:“祖父不是很赞成我,还需要点时间,可这也不算坏事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会是中意故交的远房亲戚?这扯得也太远了。”

    容戬池无奈道:“微臣不说了。”

    他不说就真的不再说,郢子灏静默了许久,方道:

    “说起来,我的字还是先生取的,可我注定要负先生。”

    何止是取字,写字都是令介玉一手教出来的。寒冬腊月托着极重的瓷器,只穿单衣,跪着一笔一划地用篆体默华严经,错了一个就重头来,往往练的满头大汗。此是先生所谓寒门练字之独法,彼时冷到了心坎里的常规,他回想起来,只觉少时大不省心,不愿多练几遍。

    他十二岁始加元服,冠礼上大宾为他择了新任巡抚呈上的字,旁人但闻是圣上惠赐,却不知先帝如何有愧于他。越藩软禁了令介玉,不可能认为手上有一个曾经与他情谊深厚的恩师他就会退让,南安软禁的是当朝有权分抚直隶的三品大员,是考满回京、有望青云再上的巡抚大人。越藩不敢正面与繁京冲突,对待巡抚依然面子上礼让三分;但河鼓卫直接扫了一遍京城里的暗线,后果是什么他最清楚不过。繁京和南安势如水火,撕破了脸再不能风平浪静。

    他想总有这一天,他庆幸记不得那许多少年时的事。

    肖菀见容戬池去了半天,耐不住性子走到平桥上,打断了沉默。

    郢子灏笑吟吟道:“明洲好眼光。”

    容戬池致谢,温和地看了肖菀一眼,肖菀立即明了:

    “打扰公子谈话了。”

    这时在木樨树下玩的小丫头往这边瞧了瞧,迈开腿一溜烟蹦过来,仰着脸绕着肖菀转了几圈,攥着她亮闪闪绣金线的裙子摇啊摇。

    肖菀低身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:“这是公子……?”

    “舍妹被家里宠惯了,姑娘莫怪。”

    肖菀露出两个酒窝:“小妹妹真漂亮,多大了呀?姐姐要怎么叫你?”

    容戬池答道:“刚过五岁生辰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躲在她裙子后冲她哥哥眨眼睛,大声道:“姐姐叫我云云……名字好难写。”

    郢子灏道:“随便怎么叫。”

    小姑娘彻底不理他了。

    肖菀暗道,这位公子气度不凡,是戴了面具和明洲一起来的,应是身份极高贵的人;她问孩子话,明洲却替她回了,分明是不让她知晓太多。她不习惯深究,他不让自己问肯定有理由,便不做多想。

    “姐姐和容叔叔是不是晚上不回家住了呢?是在那个客栈么?带上我好不好……”

    肖菀听着孩子的话颊上一红,容戬池柔声道:

    “你哥哥让你在外面住么?他不接你云云怎么回去?”

    “不同意,但是叔叔带我去,他不会生气的……是吧是吧?”她一个箭步奔到那袭檀色袍子跟前,故技重施地晃衣角。

    容戬池看着她长到这么大,对她跟自家妹妹差不多,禁不住她撒娇,向郢子灏道:“明天来得及么?”

    郢子灏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:“半夜她睡得沉,怎么颠都不会醒。”意下竟是在卯时朝会前直接骑马赶去承庆殿。

    容戬池心中倒有些敬佩他带孩子的功夫。

    最终,他说道:“我和阿菀先去定房间,云云在这里,让哥哥带你逛逛。”

    郢子灏难得出来,随他到平莎渡不是简单的散心,晚上不知还要秉烛夜谈到几时。宫中的事没说完,他看自己有约,不好长留,就顺便携了小尾巴趁旬休一路跟到城外。

    他扶肖菀上马,南齐风气开放,人少时共乘一骑也算不上太出格,何况是他心里定下来的姑娘。马走的慢,肖菀靠在他胸前闷闷道:

    “是什么朋友呀?”

    他轻声道:“宫里的。”

    肖菀瞬间明白了几分,惊呼道:“那,那个孩子就是……昭懿长公主?还这么小!”

    他点头道:“小公主年幼失孤少恃,幸而有兄长把持大局。”

    肖菀抿嘴一笑:“名字真的很难写么?”

    容戬池道:“上初下霭,初生云气,小孩子确实挺怕写出来的。上次还见她不好好练字,写着写着最后一个字就变成了云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就叫云云?”肖菀忽地想起一事,“……不用避讳么?”

    容戬池道:“今上出生之时先帝就下旨,百姓不需避讳,他自己也不在意。”

    肖菀斜睨他道:“明洲,你把陛下说的很……”

    他轻踢马腹,令速度加快:“他对这些事从来不在意,不要担心你没跟他见礼。”

    肖菀见他这么说,一颗心放了下来,计划着晚上怎么让他多陪一陪自己,讲讲他家里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