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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是深秋时节。楚州治连云城两百来座古寺香烟缭绕,在雨幕中如梦似幻。淅淅沥沥的秋雨里,越王府静立城东,闭门谢客。
府北抱幽轩内,一人临窗而立,书案上两杯佳茗蒸汽袅袅,显然是在等候贵客。
炷香燃了三寸时,门外通报道:“恭迎王爷。”收伞和理袍脚的响动窸窸窣窣,紧接着就是中年人威严的声音:
“大人小憩起身了么?”
守门人低头答道:“巡抚大人未午休,从饭后就一直在里头候着王爷大驾。”
越王盛伏羽欣慰地点了点头,三个多月来,自己终于说动这个惜字如金的人俯首,心中一时轻快无比。
守卫打开门,盛伏羽便看到花窗后站着个宛如青松的影子,闻声转过身来时,霁月风光刹那辉映满室。
好像十年的风霜雨雪从未苛待于这个人。
盛伏羽赞叹道:“先生风采着实令人心折。”
那人抬袖一拂,他从善如流地入座,端起热腾腾的茶杯,笑道:
“先生考虑的如何了?本王实不愿再灰心丧意。”
那人眼如深潭,亦淡笑道:“王爷将令某禁足在这抱幽轩三月,令某纵是耐性再好,也经不得王爷有所动作。”
此人正是当朝巡抚南安右副都御使,前东朝少师令介玉。
越王抿了口茶:“这浮紫大人喝的可惯?本王命人将初夏采集的芽叶储存在冰窖里,这会儿泡出来,终是不如当时了。”
令介玉静静听着,道:“听闻京畿一两浮紫六两银,这南安的东西放到京城,身价便翻了两倍,真是赚钱的好法子。”
盛伏羽想起自己用天价雇审雨堂杀手跟到繁京,只清除了三分之一眼线,还折了几个人,不由对着一文不减的花费生出一股恨意来。令介玉话中之意刺到他的痛处,他烦躁道:
“令大人,咱们两明人不说暗话,大人今日邀本王过来商谈,是同意了做本王羽翼?”
令介玉反道:“王爷可知在下此生不愿再去帝京?”
盛伏羽愣了片刻,即一掌拍在桌上,站起身大怒道:“大人是在戏弄本王?你派人告诉本王你不想再待在府中,都是空话么!”
令介玉站在他几步远地方,自得地微笑道:“是啊,在下不想在这越王府中待上半刻,若得闲出去了,定是要把这里——”他虚虚一指,水平划了半圈,“烧得连灰也不剩。”
盛伏羽嘴唇一抖,青筋暴起:“令介玉!你老母妻室都在本王手里,当真要孤注一掷!”
令介玉道:“这个不劳王爷费心了,昨夜先考托梦,与令某说他会在九泉之下与家慈和拙荆解释的。”
盛伏羽气的将手中的杯子砸得四分五裂,怒极反笑:“本王多此一举,不过想知会令大人一声,这南安三府四州方圆千里,朝中那帮人休想找到他们!”
令介玉扯了扯唇角,冷冷道:“王爷软禁在下三月,令某特意出言顶撞几句,甚是快慰。听凭王爷处置,不送。”
他走到门边一手拉开门,挑眉看着气血上涌的盛伏羽,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。
盛伏羽半天才平静下来,森森然道:“明日本王派人再问一次,望你三思再答。本王在刑部待过一段时日,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出谁是细作。”
大门“呯”地关上,室内又只闻潇潇雨声。
轻恻寒气从窗口漫了进来,桌上只余一杯凉透的茶。
繁京那边月前就开始动作,看越王这些天的样子怕是有些捉襟见肘。五月中他把与南安结交的官员名册交给了河鼓卫,之后选择了让越王的人把他带回来当人质,他遵循惯例北上回京,正是预料到会有人阻拦。越王见名册丢了,只得截巡抚的人,他敢这么做,就是料定自己与繁京通上了气,这边出了什么岔子京中都会及时弄出一套应对法子。少个巡抚算什么?那边肯定会多出一个巡抚来顶替。
可盛伏羽不知他确实没有与繁京搭上线。他觉得没有必要,反正此生也不会再踏入繁京一步,端看那边会怎么做了。御极五年的今上接受了南安的宣战,应该已经把京城的耳目清理得差不多,越王把他软禁起来也没有什么用,嘴上劝他倒戈只是表象,他实际想知道的是多年未查明白暗桩分布。
令介玉坐在书案后,执起一卷古词抄本,看得入神。
他丝毫不在意自己明天的安危,也丝毫不在意朝廷的举动。
烛台上的灰积了一堆,令介玉若有所思地望去,只见香快燃完了。抱幽轩外无根水倾斜如注,芭蕉树上结着水珠,一滴滴往下坠,他低头一看,书上正拿端正的小楷写着“离人心上秋”之句。
他从项下拉出一块玉佩,玉不是什么好玉,却天长日久地被肌肤养得水色莹润,就像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眸在凝视着他。
半晌,他长长叹了口气。
*
盛伏羽走进卧房,面色不豫地叫下人们都滚出去。王妃元氏坐在榻上缝着一件披风,见他怒气冲冲,放下手中的活计道:
“王爷怎么恼成这样?妾给王爷倒杯茶。”
盛伏羽哼了一声:“那巡抚大人好大的架子……拿话诓了本王赶去,却敢在本王面前说——”
他看到手边元氏端来的银杯,气不打一处来,一挥袖便打翻了杯子。元氏被他大力一推撞到了桌角上,顿时手肘一阵剧痛,却忍住喊叫,只是美目含泪,脸容煞白。
盛伏羽背对着她狠狠叫道:“他竟敢说有朝一日,要将我越王府一把火给烧光!这种冥顽不灵的人,等明日上了刑,就知道本王怕他不怕!”
他胸口急喘,自小被兄长父王捧在掌心里,几十年一直过得顺风顺水,哪里受过这等堂而皇之的挑衅!
元氏撑起身子,道:“王爷不可!令介玉是三品大员,上不得刑啊!”王府水牢里关着的都是最顽固的囚犯,她只去看过一次,就吓得好几晚睡不着,巡抚的身后是整个朝廷,要是动了他,可不是置南安于水火?
盛伏羽扶着床沿坐下,不经意发现元氏满脸痛苦,心知自己刚才失态,忙高声道:“来人……”
元氏止住他,强笑道:“妾身无事,王爷消消气。”
盛伏羽看着妻子难受的模样,对令介玉的厌恨又添一层,将她揽到怀里道:“爱妃,本王做事有分寸,莫担心。”
元氏温顺地点点头,柔声道:“王爷最近火气旺,妾命人炖了杏仁枇杷粥,待会儿给王爷送到书房里。”
盛伏羽叹道:“还是爱妃贴心。这些年都没怎么陪过你,真真疏忽了。”
元氏清眸一亮,随即又暗下来,低声道:
“西院张美人近日脾胃不适,我寻思着她可能又是有了,叫了医正过去,这会儿正问着呢。”
盛伏羽大喜道:“真的?”
元氏轻轻颔首,心中酸涩。她膝下无子,王爷一共四子二女,再添一个于她已无区别。但王爷高兴,她便也要强迫着自己一起高兴。
盛伏羽站起来,在房内左右踱了几圈,由喜转忧道:
“唉……繁京在南安的布局眼线本王至今没能摸清,这令介玉若是动了,那位不说立刻举兵南下,也必定记下一笔。若是不动,本王又无从钓出线索,光凭他那一张嘴,本王便可当场一剑砍了他!”
元氏出身大家,对夫君的公事不太过问,却也从小沾染这些官场朝廷之事,劝慰道:
“王爷本是一时心急,怕手下尽数被帝京知晓,才将巡抚带回,国中传言巡抚平安抵京,王爷不必在这事上……”
不提还好,盛伏羽手上的壶子重重往桌上一磕,道:
“你懂什么!削藩之意那位是早已有之,什么巡抚抵京,那是正大光明地告诉本王他开始下手了!本王得了名册被拿走的消息来不及布网,当时只好把令介玉这尊佛给请回来,他在南安九年,虽深居简出,以他的能力要是回京,还不把本王的封地闹得天翻地覆!”
元氏低了眉,手上继续缝着密密的针脚,不再说话。
盛伏羽好不容易找到了发泄口,愤愤道:“将他软禁在府中确实是我一时心急,没有想到后果,但之后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。他回京,于我有害无利,他留在南安,我逼一逼,兴许还能得到些消息。迟早要有翻脸的一日,他盛云沂先做了,本王这么多年的筹谋,难道还不及他一个无知小儿?”
元氏乍听他唤今上名姓,不禁吓了一跳,道:
“王爷……”
盛伏羽凤目微眯,沉浸在思考中,喃喃道:
“看样子他是知道了全部名单,追查贪腐长线的圣旨虽然没有直接写上本王的名字,几个府尹却是保不住了……”
他带着薄茧的手指在梨木桌上虚点,从下移到上,南安,祁宁,原平……最后在京畿的位置画了个圈。
盛伏羽转过头来时,已换上一副谦谦君子的笑脸。
元氏跟了他二十年,他的一举一动都了然于心。他进屋来暴跳如雷,这会儿又和风细雨的……她默默望着他,王爷已经不年轻了,年齿渐长,脾气也阴晴不定起来,而自己待他一如刚嫁进王府时。
他温和地说道:“阿絮,你堂兄近来在朝中境况如何?”
元氏一针扎到了指尖,一滴血珠瞬间冒了出来。
“怎么这么不小心。”盛伏羽皱眉道,“疼么?”
“不疼。”她笑笑,又道:“王爷问堂兄做什么?”
盛伏羽话里带了几分歉疚,对她道:“阿絮,当年并非是我不愿帮忙,实是自身都难保。我虽待你不如别人——”
元氏打断他的话:“王爷在说什么呀,妾不觉得王爷待妾不好。”
她笑得像当初一样天真纯朴,还是乌鬓红颜,只是眼角在岁月里生了些细细的纹路。
盛伏羽一滞,道:“阿絮,五年前皇后驾崩,元氏势力大不如前,但我明白你堂兄手下还有些人。”
元氏眼睫低垂,咽下喉间苦涩,道:“是。”
九年前父亲临终,四年后长姐又去了。今上刚继位就在朝堂上打压先丞相一党,权倾一时的元家在一夜之间退出京城,直至去年,才有外任的族中地方官考满回京。可谓树倒猢狲散,荣耀是回不来的,如今只求平安却也不行么?
“巡抚被我们拘在南安只是权宜之计,我需要有人在朝中替南安传达一个消息。”
元氏全族去国时,盛伏羽何尝为元氏说过一句话?她那时心都凉了,本以为五年过去自己能忘记一点,但眼下他竟又提起此事。她浑身一颤,像被火舌舔了一下,恍惚中听他道:
“你族兄的位子不高不低,处事又左右逢源,说话比一般人方便得多。我思量着让他打点几人,那几人官不大,都以清流自诩,到时帮衬几位扯到案中的官员会方便些。”
元氏秀眉微蹙,抬眸道:“王爷,长姐临终前曾以书信告诫族人,不能再牵涉这些事了。妾身的堂兄向来听长姐的话,在外七年,此次回京甚是艰难……”
盛伏羽拍了拍她的手背:“阿絮,我方才说过,我有分寸。”
“王爷,可是……”
盛伏羽抚上她柔顺的发,凝视着她道:“阿絮,我现在没有其他办法,能在朝中斡旋一刻便是一刻。你觉得我冷落你元家人,但你也要为我想想,咱们俩都二十年的夫妻了。”
他将妻子搂着靠在自己肩上。元氏握紧的手又松开,听着屋外的雨水,终是没有反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