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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一早,凌扬就在外面拎着药箱咚咚地敲门。
“苏大人!苏大人!”
瑞香开了门,后面跟着穿交领青襦裙的新院判苏回暖。女官的衣上绣有兰草,裙幅间几只白鹇展翅欲飞,颜色淡雅宜人,很衬她的相貌。凌扬的眼神不由往上峰脸上飘,只见那双褐眸沉静舒朗,犹如在佛前供奉的琥珀珠子,蕴着一层润光。
这位由副使提拔上来的左院判平易近人,做了十天的邻居,他便把她的性子摸的一清二楚:没有什么架子,唯一的不好就是说话有些别扭,思维有些跳脱。他得知袁行免职、副使替任的消息很是吃惊,之后又听闻新院判住官舍,还与他只一墙之隔,怎么能不跟她混熟。
苏回暖昨晚睡得早,在床上躺满了四个时辰,精神焕发。上头办事效率不高,她在官舍里住到九月,今天乃是第一次入昌平门内的太医院,也是第一次入宫侍值。按规定望日之前,从初一开始每隔三天左院判入宫听候差遣,共有五次;院使就更为轻松,只需逢十点个卯,来无影去无踪,根本不在院里待。而那些七品的御医就是劳碌的命,半月耗在宫里,半月耗在太医院,下了值还要去京官们家里串串门。
她起初认为院判事务繁多,生怕自己安排不过来,请凌扬吃了几顿饭后一颗心才妥妥地放了下来。
“按下官看,苏大人用不着过于紧张。您一去就知道了,我们院里原没什么事务,主要是朝中的大人们家里人口多,今日千金身子不爽,明日高堂饮食不畅,都往咱们这儿求。”
两人步行的速度很快,凌扬一张嘴片刻不停,给她说着太医院的布局、人事、宫里头的禁忌等等。苏回暖虽已在吃饭时听了三四遍,上任前又有礼部的官员谆谆教诲,也不忍辜负他一番热心。
她既是个五品的高职,却无家世背景,让别人喊着她院判大人,至少可以面子上提□□尊敬,所以私底下也没有要求凌扬和药局的人一样称她为医师。
凌扬给守宫门的卫兵看过腰牌,走了一段就笑道:“苏大人不介意,下官可以先去开路。大人迟一些不算什么,今日院中只有一帮毛头小子。”
苏回暖谢了他一路指点,道:“那凌大人去吧,眼见要到时候了。”
她当然明白凌扬是要避嫌,和自己一起进去,不被同僚说趋炎附势就怪了,说是开路,不知匆忙跑去要跟她的下属们说什么。
独自走了几十步远,眼前大门面西而坐,门内一道彩绘琉璃照壁,再往前走,朱色立额上书“太医院”三个黑漆大字,便是齐国家底最硬、最精锐的医师集中所在之地。
太医院大门前为仆役住房,左为土地祠,右为听差处。署内设大堂五间,后院就是诚慎堂,另有三堂五间。
苏回暖在门役的引导下掐着时间直接走入大堂。御医们都在北侧的三间里办公,她一脚踏进,辰时的钟鼓正好敲响。
四名御医、十名吏目都聚在一间房里,正盯着水漏互相议论院判要迟到,不想下一刻人就出现在堂里,顿时黑压压跪了一地。
“诸位都免礼。”
陪着同僚跪的凌扬听着年轻院判清泠泠的声音,率先起身,后头一帮医官们亦有样学样。
苏回暖站在正中央道:“大家都坐下吧。”
立刻就有两位御医屁股挨到了椅子,凌扬冲他们使了个眼色,却见五六个吏目紧跟着入座,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。
苏回暖依旧和和气气地站在那儿,道:“凌御医让这五人都别站着了。”
屋中十三人面面相觑。这一句话语气虽温和,气势却足,听不出一点波动。其他三位御医心中有了个数,凌扬这小子又成功地巴结上了新来的院判,而院判对于他们不懂礼数的行为不放在眼里,心里却多少不舒服。
待所有人坐下之后,苏回暖在屋内踱了几步,状似随意地说道:
“本官初来,事务从现在开始就须上手。大家不必拿本官当外人,有什么疑惑尽管向本官提,若是大事,本官自当请示章大人,若是其他,本官很乐意与大人们共同商议。”
她挺秀的身影挡住窗格里射入的光束,微笑道:“承蒙陛下错爱,本官之前不过一介九品之外的药局副使,眼下却得以站在北厅和诸位说话。陛下让本官顶了袁大人的职,袁大人素来是怎么要求诸位的,本官不便干涉,但必不会让自己与袁大人一般去职回乡。”
底下众人忐忑不安,只知道先左院判走的突然,猜是犯了什么事,但近来并没有传言可供研究。新院判这几句话,明摆着是说袁行虽然平时看起来做事滴水不漏,还是触犯了上头忌讳,要死守严防相同的错处。但袁行到底犯了什么忌讳?章大人一向过着神仙似的清爽日子,又听苏回暖说是今上提拔,各自则明了一二——今上看先院判不顺眼,于是拿了个亲兵补上来。这苏大人资历极浅又是个姑娘,虽有陛下做后台,也不怕她飞扬跋扈。
凌扬暗叹自己走眼,苏院判看着不通人情世故,其实脑子里绝对有数。她在晏府寿宴上答章院使答得漂亮,除此之外,他怎么问话都套不出个所以然。如今看来,她是懒得跟自己说话,实是在……端架子。凌扬头一次看到有人把架子端的这么无辜,人家竟还打心眼里不计较她,觉得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,不会组织思维。
苏大人果真高深。
苏回暖可没想多,她昨晚决定说的越少越好,不让人认为她好欺负即可。两段话一说完,便让他们象征性地介绍一下自己,反正她也记不住每个人,纯粹是走个形式。
十四人说完自己家族经历,一位年纪最长的御医道:“请苏大人前去景惠殿上香火。”
新官上任,都要去先医庙上柱香。先医庙就在堂后,朝南有一座景惠殿,如惠民药局一样供奉着伏羲、神农、黄帝香火,先医庙外北向还有药王庙,里面有座铜人像。
苏回暖颔首应了:“有劳这位大人带路。”
她缓步走在御医身后,后面跟着一群医官。聚在另外几间房的二十八位医士也从屋里出来,他们是未入流的医师,等了半天只有这时候有资格见到新上峰的面。
景惠殿只能一个人进,苏回暖恭恭敬敬地把准备好的贡品摆好,将三柱竹立香插在厚厚的香灰里,并不下拜,只躬了躬身。
而后她出了庙门,对众人道:“太医院岁逢仲春上甲日享先医,章大人主祭,我等陪祀,本官希望每年享祀之时,大家都能对一年的职责无愧于心。”
医官们齐声应是。
苏回暖默默叹气,这些人这厢礼数周全,背地里还不知怎么搬弄是非呢。太医院是个小朝堂,每个姓氏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,所幸医生是个相对比较单纯的营生,除了涉及一些宫闱隐秘、接触一些高位官员、得知一些朝堂浮沉……算了,她不想了。
祭拜完,苏回暖挨个查了每个人的分工和事迹,发现秩序井然,人人都很上进,使用了几十年的一套晋升方法运作顺利。她不需时时在官署盯着,左院判更多的是为宫中朝中打下手,管理太医院几乎是个副职,据凌扬说右院判管的比较多。两位主事不在的日子里,四位御医统领全院,好在下属们都自觉,任务繁重,小算盘也没有精力打。
好像太医院的位置越往上就越是清闲,很符合大夫的天性。
她去了南厅两间房,一间是司严的,一间是她的。房里光线充沛,陈设素净,一张矮榻、一副桌椅、一方书架,一扇屏风,书架上满满的医书古籍,她翻了翻,居然还有原主人没有带走的手迹。
手札分为三本,没想到袁行写得一手圆润小楷,均极为细致,第一本还作了一篇短序。苏回暖大致扫了前几页,明白袁行是个调制药物的高手,几十年如一日地钻研此科,小有建树。这些东西对一个医师来说珍贵至极,他却留在这里,是走的特别急还是欲造福后生?她回忆起沉香殿里袁行把她看得发毛的目光,打算明日从头到尾仔细拜读。
苏回暖南厅时,凌扬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。
整个官署冷冷清清,她喜欢这样安静的氛围,只有偶尔从宫墙那边远远传来的鸟鸣。那么多人涌进屋子,却没发出一丝声响,院子里金黄的落叶被堆在角落里,显得非常干净宽阔。
凌扬弹去衣上的不可见的灰尘,笑道:“苏大人方才说的极好,下官很是佩服大人这种人。”他语气在尊敬和熟稔间掌握的很到位,苏回暖听在耳中受用无比,感慨此人和舒衡是一类人,天生八面见光。
“凌大人原也这么爱洁。”她衷心道,迈开步子跨出门槛。
凌扬对她跳跃的思路习以为常,立马道:“做大夫的都这样吧,袁大人原先有个诨号,叫做‘圆拂尘’,看到哪儿沾了点灰就要令下人们抹的锃亮……我们太医院得以是整个文官署最整洁的地方了,大伙儿说起来也挺自豪的。”他说起走人的前上峰来,先贬后褒风趣幽默,苏回暖简直要膜拜。
“那司大人呢?”
“下官们可不敢胡乱给司大人取诨号,谁不知右院判最是严肃,镇日一丝不苟,下官来之前倒是听师兄叫过他……‘司礼监’。”尾音瞬间小的不能再小。
苏回暖扑哧一声笑出来,他急忙补充道:“司大人严肃,也是为下官们好,他虽不如袁大人成天满面笑容,却信守承诺,公正清明,大家都道他是外冷内热的性子。”
苏回暖点头道:“原来是这样,他做繁京惠民药局的大使有些年头了,可见是个热心的。”
凌扬记性好,寿宴上两人之间那点不自然的神态看得清楚,也只装作不知。
“苏大人进宫后准备去给卫婕妤请脉?”
苏回暖迟疑道:“我上次为陛下疗伤之后碰见了卫婕妤,正好见她不小心烫伤了手,伤处比较大,随口说她若看得起我就派人去药局取敷药,可是后来一直没有消息。我寻思着如果空闲,便托人去告诉她我在班房当值,无论她应不应,毕竟是个心意。”
凌扬想了想,边走边道:“下官揣测,苏大人定是有空闲的。这三朝以来宫中人口一直在减少,陛下忙于国事,拖了五年还未充实后宫,够我们操心的人一只手就数的过来。至于卫婕妤,她在后宫中算是最高位的了,大人头次入宫,理应做些表示,下官帮忙唤个小黄门通报。”
“多谢凌大人了。卫婕妤位分最高?我上次听宫女说她尊荣与妃位等同,按你的意思,岂不是靠她掌权后宫了?”
凌扬抹去额上冷汗,“苏大人可以这么想,实际上后宫事务……不多的,因为人实在是少。”他话锋一转,道:“也有麻烦的,就是下官管的小方脉。国朝就一位金枝玉叶的长公主,年龄小,可爱得过了头,下官每每回来都睡不好觉。”
苏回暖抿唇笑道:“看见了,又活泼又可爱。”
凌扬一愣,道:“长公主殿下虽活泼,却轻易不露面的,大人已经见过了?”见苏回暖不明所以的神情,又说道:“大人以后有的是机会为小公主诊治,那真真是……下官不太好形容。反正大人晓得,我们这些平庸的御医要是完不成任务,就交由院判处理了,下官对苏大人有信心。”
苏回暖拿不准如何回答,只顾点头,以不变应万变。
“你们都对本官有信心,本官也不好不有信心了。”
凌扬笃定道:“就是这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