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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回暖用切割草药的小刀指着刺客的喉咙,仅仅是一个无意义的警告。对方随便一招都能将她撂倒,她只是认准他心中存着敬畏,告诉他要如实回答,不得欺瞒。
刺客进了屋,苏回暖将门拴上,之前幸亏没有惊动隔壁两位医官。
“把面巾摘下。”她冷冷道。
刺客看了她一眼,拉下蒙面的布料,待她刚刚看清便又拉上。手中提着的包袱落地,他飞快地解开活结把里面的几种药材呈现在灯下,自己蹲下身避免影子出现在窗纸上。
苏回暖依次看去,这人眼力不错,挑的尽是和目标物相似的东西,清一色的青黑球状,有石蒲莲、水合子、七星枞等,全是从各地搜刮来几十年难以一见的珍贵草药。
刺客要找的十二叶青砂性极热,长于南疆密林深处,三十年才开一次花,估计值班的医师从来没有见过它。它结出的果子更是稀有,性微温,归心、肺经,乃是解热毒、固本培元的奇药。
苏回暖指了指左边第二个生着七片叶子的小球,刺客一脸狐疑,她不做解释,直接问道:
“梁帝怎么了?”
刺客眼神森然,低声道:“郡主莫要骗某等,料想您亦不愿看到宇文氏一家独大威胁圣性命!”
苏回暖亦讽刺道:“阁下口口声声称我郡主,难道阁下不知梁国玉牒上查无诸邑此人?我无需骗你,五片叶子在果子里,不在外面。”
刺客没时间跟她说多,姑且信了,道:“郡主还想问什么?皇后给圣上下毒多年,某等暗卫一直在找克制毒性的十二叶青砂果,前月密报全天下就只有齐国宫中的御药房储着一颗,不得不冒险来夺。”
梁国的情形坏到这种程度了?他说的事情大,不像是假话,况且估计只有暗卫才能随口说出她自己都不记得的身份。
苏回暖沉默,半晌才道:“你记住,我如今是齐国的太医院判,今日本可以不管你的差事,只因我念着幼时你们陛下待我的情谊。往后梁国之事于我无一分关联,你若成功复命也不可提到我。”
外面呼喝声大盛,似是那些溜进宫的梁国暗卫失了踪迹,羽林卫发现药库那边死了人,正在各处排查。
刺客道:“某得走了,郡主自己留心。”
苏回暖急道:“是谁让你们一直盯着我的?你们在这宫里有眼线?”
“郡主做事向来坦荡,某等不用费神。”
刺客抽出腰间的刀,点了点地上死不瞑目的医士:“今日守卫看似松垮,实则犹如瓮中捉鳖,某和兄弟们谋划了半个月,可不能坏在齐帝手里。某将他放在不远的草丛里,地上无血迹,郡主放心。”说完,便拿出一个水囊倒了满地的水,盖去医士身下的水渍。
他话里似有齐帝料到会有梁人劫药库一事,有些许懊恼,大手一拂熄灭灯火,收起包袱转身就走。
苏回暖看他半个身子出门,反应过来追问道:“那太皇太后如何了!”
她语声凄然,刺客知晓她终是牵挂祖母,不由回头道:
“郡主之名仍在玉牒之上,殿下未能令人将其抹去,某亲眼所见。”
苏回暖一愣,这一刹那刺客已经猱身蹿进雨幕里,弹指间失了踪迹。
谁问他这个!
她鼻尖有些发酸,自己竟不知祖母的身体安泰否。她承了祖母的田产,得其庇佑远离明都的一滩浑水,若不是有这么个撑腰的在,按宇文氏连梁帝都敢动的性子,她现在说不定都陪父母到地下去了。
苏回暖记得很清楚,随师父去玉霄山时,婆婆对她说世上已无诸邑此人,安安心心地再也不要回来了,因为那地方不好,她住在那里,会像她的父辈、祖辈一样永远不开心。
对于明都的事,她已经仁至义尽。宇文氏通敌逼死她父母的缘故覃煜没有瞒她,她也着实不希望看到用无数人命巩固高位的人活得怡然自得,不妨顺水推舟,帮他们一次,仅此一次。只盼羽林卫别查到她这里来。
苏回暖环视屋内,见无甚特别的地方,又走出屋到廊上看了,大雨天就是这点好,什么都可以隐没在雨里。
两名医官正在猜测被院判叫去的医士到底犯了何事,冷不防大门倏地被踢开,门槛外院判大声喝道:“本官等了这么久,他人呢?”
医官们支支吾吾,“不是早去了大人房里么?”
苏回暖顿足道:“算了,不定是看本官要责备于他,趁早溜了,明日我定要将他给揪出来。你们好好坐着,一会儿羽林卫来问,便照实说罢。”
斜飞的雨将走廊洗得翻新,雷声隐隐作响,闪电也不那么频繁了。
过度紧张过后便是无尽的疲惫。
她终于把事情蹩脚地善后,慢慢走到柜子边,心不在焉地脱掉外袍,取出立领的兔皮斗篷裹在身上。明日幸好不用来当值,染了风寒也不打紧,躺上七天总能好。又思及盛云沂貌似要把闯宫的刺客们一网打尽,生辰过得真是热闹……脑子里一团乱,她抿了一小口凉透的茶,额头抵在书桌沿上,一点也不想动。
四肢怎么捂都没有产生一丝热气,她缩在椅子上盯着水漏,等过了酉时,她就可以回家了,等待她的是七天不用点卯的日子,不用去想那些烦心事。
耳朵听着廊上的说话声,苏回暖知道羽林卫查到值所来了,平静下心等待来人盘问。
按理说是她叫医官通报的,羽林卫首先应该对她进行查探,却到现在也没动静,是早就知道药库会出事?
笃、笃、笃,门被敲了三下。
苏回暖拉紧斗篷,缓缓走到门前,深呼吸后拉开了门扇。
一个校尉模样的羽林卫抱拳施礼,道:“院判着人去报药库出事,某等去看了,里面一片狼藉,丢了好些药材,一共有三人毙命,一人失踪,院判可否和某详细地说说经过?”
又有几个羽林卫进到屋中搜查,此处空间小,布置极其简单,苏回暖任他们踱到七星斗柜和书架后看了一圈,方道:
“申时刚过,我在屋里练习针灸,忽然有一个药库值班的医士跑过来对我说因天下大雨,王提监恐药材受潮,让我去辨认挑拣一番移出药库。我见那医士冻得很,就让他在值所歇息,独自去了,可到了那儿却发现守门的宦官已经死了,心想里面出了事,就马上回来让医官们告知你们。然后我想起那个说假话的医士,让他到我房里来说是怎么回事,但等了许久都不见他过来,就去隔壁问……结果我的下属说他早已出门。雨下的太大,墙又厚,我听不清外面具体的动静。”
校尉道:“那就是这人逃过一死,奉了刺客之命要请院判去一趟药库?他没想到大人能回来……”他停了一下,“某多有得罪,大人莫要上心。大人捉他问讯,他心虚,就跑了?”
苏回暖道:“可是他逃的了初一逃不过十五,人人都会知道他行迹怪异,与失窃一事关系重大……”
校尉笑道:“大人再好好想想在药库那儿还看到了什么吧。”
苏回暖心里一沉,方明白自己的一大段说辞他并不相信。
她迅速转着心思,掩饰性地打了个喷嚏,正要开口,却听外面高声道:
“失踪的太医院医官找到了!”
校尉回头一瞥,立刻简短道:“院判注意保暖,某等先去看看,等会儿再过来。”
苏回暖抑制住欣喜,点头道:“有劳大人。”
校尉不敢当她一声大人,躬身行礼后带着人尽数离开。
待屋里只剩她一个人,困意更为汹涌,可她还得想出应对之法。医士把她骗去,她大摇大摆安然无恙地回来,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。她太后悔自己说话出了这么大一个纰漏,淋了雨脑子没有原先好用……就不会少说两句么!她当机立断地从药柜里摸出些生姜贝母杏仁,打算到小厨房给自己煎一副杏苏散,等清醒一点再去管吧。
她揣着药包,伞已经丢了,踌躇半晌,欲叫医士去帮她做这件琐事,可拉着斗篷到了走廊上,还是拿了他们放在房门口的伞独自去了。她习惯自己的药自己煎,十年来几乎成了一个死板的原则。
苏回暖走到半路,一路碰见了几个羽林卫的人,说明自己的意向后他们未阻拦,可能都是没有跟着那个校尉的,不然应该会勒令她留在房里。那个校尉不信任她,但没有在值所留人……她总觉得奇怪。
雷声渐止,雨下的小了些,风还是呼啸着卷过树梢,发出簌簌的巨响。密密的雨帘中前方出现了一小队人,从东面的路径行来。
苏回暖在树下驻足,目光飘飘渺渺地望过去,只见为首之人黑袍广袖,身姿卓然,撑着一把红油绢伞,伞面上祥云袅袅,桃花灼灼,好似要开到雨中去。
那人一步步走近了,她看清了他的眉眼,竟不自觉地想往树后躲。
正是齐帝盛云沂。
苏回暖没能移动一分,木头似的站着,心跳如擂鼓。
他怎么来了!宴会才开一半,他借了哪个一二品官的伞出来透气?亦或是抓进宫的刺客?但是他实在用不着亲自来逮人吧!
“……今日守卫看似松垮,实则犹如瓮中捉鳖。”暗卫的话回荡在她耳边,自己现在可不就是那只通敌包庇、监守自盗的鳖,还与被偷了东西的物主撞个正着!
今天出门真应该仔细看看黄历……苏回暖鼻子发痒,拿袖子遮住脸连打三个喷嚏。
如此这般御前失仪。
盛云沂身后季维关切道:“苏大人身体不适,这是要去哪儿?小人可遣人代大人去。”他对这位院判治疗今上心存感激,语气十分温和。
盛云沂犀利的眼光掠过他殷勤过头的嘴,季维一凛,笔直地站好。
看来统领还是个实心眼的。
他打量着几尺开外的人,她的手怔怔地握着伞柄,牙白色的斗篷就散开来,露出里面湿透的雪青中衣,紧贴在一截玲珑的身段上。斗篷的下摆吸了水,显得很沉,她的双膝似乎被这重量拉得往下坠,眼看就要跪到冰冷粗粝的石砖上。
盛云沂淡淡道:“院判免礼,随朕去值所。季统领,派人去替院判煎药。”
季维接过苏回暖左手攥着的药包,“苏大人放心,待会儿一煎好就送到大人房里去,不会凉的。”
苏回暖朝他笑笑:“多谢统领了。”
四五人步子迈的很大,苏回暖勉强跟上,抹去脸上的水珠,换了只手执伞,另一手捂在嘴边呵着气。
季维道:“大人何必事事亲为,叫个侍卫去不就成了。”
哪里有侍卫?下属们都在房里得了她的命令不准出来,她不好再向他们提要求。
绕过一段曲折小路,眨眼间就到了值所。
苏回暖这下知道统领口中的侍卫打哪儿来了,因为刚踏上台阶,医士房里就走出了一个羽林卫。竟然还有个负责搜查的侍卫留在值所里!她该想到值所会有人看守的!
羽林卫与她对视了一瞬,她突觉不妙。
这时,前方的盛云沂忽而低声道:“苏院判,朕丢了一样东西。”
苏回暖在他利剑一般的气势里努力克制住虚软的心境,他离她这么近,这话是指名道姓地说给她听的。丢了东西,她当然知道他丢了不止一样药材,可他说的是——一样。
盛云沂稍稍侧身,注视着苏回暖强自镇静的双眼,微扬了唇角,眸色却比秋雨还凉。
“性微温,归心、肺经,解热毒,固本培元。”
他华美的嗓音异常惑人,每个字却犹如一道惊雷,狠狠劈在苏回暖尚有准备的耳中。
她知道自己今天逃不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