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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夜苏回暖从床上爬下来找水喝,冰凉的瓷杯让手心的滚烫降了些许,她用手腕试了试额头的温度,果然是起烧了。
第二天早上她窝在被子里起不来,瑞香急的满头大汗,苏回暖闭着眼睛摸了下脉,抱着竹夫人翻个身,让她照着桌上的药方熬药去。
瑞香端来浓稠的药汁,道:“姑娘昨日回来的不算晚,怎么淋成那样,宫中难不成没有给伞!”
苏回暖头痛欲裂,深吸一口气灌下全部的药,然后发现高估了味觉的迟钝性。她被自己开的方子苦得一张脸都皱了起来,让瑞香去舀点蜂蜜水除除味道,侍女的小嘴喋喋不休:
“姑娘昨天睡觉前有力气写药方,却没力气唤我给您煎药么!真是……快躺下吧,别又受凉了,捂出一身汗才好。过一个时辰用午饭,姑娘想吃什么我去做。”
苏回暖不答她,昏昏沉沉地缩在帐子里,却怎么也睡不着了。
昨天的事情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,潜入宫廷窃药的刺客,谋划已久的梁国暗卫,守株待兔的上值亲军,还有集体要拖她下水的下属们。发烧后的身体懒于动弹,思维却依旧在运行,她握着被角一根根地数着自己的手指,苏桓的命危在旦夕,宇文氏在北面狼子野心……曾经她以为这些名字不会再直接出现在她的耳朵里,可是就在昨天,她已经确确实实地被卷了进去。
在一群人的监视下被卷进了梁国的一滩浑水。
北边的形势成了这样,她在袖手旁观和挺身而出之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顺水推舟,她以为自己是见机行事,但用了一整晚得出了个并不后悔的结论。
谁能真的不计较自己受过的伤害?她做不到祖母和师父说的那样做个闲散人等。明都虽远隔万水千山,血缘仍然是斩不断的纽带,可惜她才刚刚意识到这一点。
苏回暖翻来覆去,最后的思绪全部定格在那容华清傲的男人俯身的那个瞬间。她看到他的眼睛黑得像没有星月的子夜,看人时不刻意带锋芒,却令人恍惚置身冰川雪原。
他弯腰的时候似乎是笑了一下,拨开她的斗篷时,好像很乐于见到她紧张得要命的样子。
盛云沂替她重新系上被刺客拉断的药囊,在警告之后公然包庇她足够掉好几个脑袋的罪行,以此公示她今后的路会畅通很多,但为什么要扯上长公主呢?是表明她受重视的托词?
苏回暖在心里过了好几个来回,终于一头栽进梦乡里。
回笼觉睡得极不踏实,她梦见了幼时从马车里下来,踩在王府门前的青石板路上的情景,和那一段长住宫中异常久远的悲伤记忆。
他们认为她大约都想不起来了,但她记事很早,并且记得清清楚楚。她记得父亲宽厚的、足够扛起她的肩膀,和母亲用西夜话温柔的低语。
这么长的时间里,她自己觉得忘得差不多,原来那只是假象而已。
午膳后药局来了人,苏回暖闭门谢客,只叫官舍的皂隶把门房里准备好的几包药剂送给门外等待的小厮,自己迷迷糊糊地拿勺子挖着冰糖雪梨,几次都心不在焉地递到了鼻子上。
七天的休沐被她这般耗去了三日,第四天她能走动走动了,只是鼻音有些重,思虑过度的脑袋也还是不舒服。下午她在种满修竹的庭中散步消食,前院瑞香跑过来说宫里有人来传旨,让她即刻赶去宫内。
凉风迎面吹来很是提神,牵马的中官见了她立刻下拜,苏回暖默默一退,未问什么话,拎着药箱上了马车。
三日的风平浪静已然给足了她面子,人前的戏演完,便是要人后做工了。
官舍离宫门很近,她随着内侍交了牌子,一路慢慢地走入皇宫侧门,沿途清清寂寂,连凋零的黄叶都没有几片,洒扫的宫人动作很迅速,仿佛要把深秋的寒意从表面上剥去一层,只留下道旁苍郁的翠松碧柏。
内侍性子谨慎低头引路,苏回暖比他还沉得住气,或者说是不见棺材不掉泪,半里的路程嘴都没动过一次。
雕梁画栋在眼前闪过,她不大认路,却也发现这不是去值所或今上寝殿的路,反而是往西面去。
内侍心中疑惑,以前带了人往宫里来,别人都是掏出几两银子问这问那,恨不得把贵人们的心思摸个透亮,生怕得罪万一,这苏大人倒让他无用武之地了,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和平日一样进宫当差。
“苏大人,前面是昭懿长公主的流玉宫,陛下让您去为公主请脉。先前小人奉圣命未告知院判所去何处,现下给大人陪个不是。”
苏回暖听着这宦官毫无歉意的客套话,淡淡点了点头,惜字如金地道声“有劳”,依旧不问任何有关圣意的事。
内侍居高临下的语调忽而变得谦恭:“小人这就回去复命了,苏大人跟着出来接您的那位嬷嬷就行。”
他脚下生风,好像一刻也不能多待,转眼就没了影子。苏回暖独自一人站在台阶上,眼皮虽重,也不由细细地打量起这座流玉宫来。
主殿一砖一瓦均装饰极为精致,飞阁流丹,朱漆嵌金,殿前一方不大的水池,竟有几朵粉露欲泣的菡萏亭亭立在碧波之上。想来齐宫下就是温泉脉,宫殿中引了温泉水,才够资格金娇玉贵地养着过了时令的花卉。苏回暖没来繁京时就听说齐国定都费了很大力气修建宫室,做了半月的官都在值所足不出户,今日才得以好好地看一看人们口中的奢侈景象。
掌事宫女希音站在宫门口目送小黄门走远,屈膝温和道:“苏大人快些吧,公主等候您多时了。”
苏回暖纵有千般猜测,也按捺下心性道:“让殿下久等,是下官罪过。”
希音将她带入外殿自己进去通报,不多时里面就响起一声清脆的叫唤:“是那个太医院的姐姐呀!嬷嬷快点让她进来,皇兄让我等着呢!”
孩子的声音如同早春刚抽出的柳芽般娇嫩,苏回暖突然就放下了心。她嘴角微微地翘起,带着一身露水走进了暖阁。
暖阁里弥漫荷花清雅的芬芳,想必宫人们把池塘里的花采了一部分燃在了香筒内。这个季节把菡萏放入熏香,闻着不免清冷,但可能地下是有温泉的缘故,不仅宫人穿的较少,连小公主也看着像是个不怕冷的。
水晶帘后是一方不高的几案,案后置了个小绣墩,上面俏生生站着个小人,正趴在桌面写写画画。孩子身上热气足,鹅黄的小衫子挽了半截袖口,粉白圆润的胳膊全露出来了,还溅了几滴乌黑乌黑的墨汁。
希音肃着脸道:“殿下不可以这样见客,您方才跟奴婢怎么说的?快把袖子放下来!”
初霭嘟着嘴自己拉袖子,没人过来帮她,她就自己一截一截地放,右手还攥着开叉滴墨的笔,衣袖很快就惨不忍睹了。
希音揉着太阳穴叹气,陛下向来不许小公主命令别人做这类小事,她们光看着干着急了,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去帮忙,殿下反而不乐意。
初霭弄好了衣裳,扶着案沿跳下绣墩,那书案被她推得吱呀一下偏移半分,宫女眼疾手快地物归原处。
苏回暖站在帘子那儿还没行礼,眼看嫩得能掐出水的小姑娘三两步奔到她跟前来,将墨水抹了她半幅裙子。
她蹲下身摸摸孩子的头,对希音道:“下官前日着了凉,小殿下得离的远些才好,不然过了病气。”
希音露出个艰难的神情:“苏大人可否想想办法?殿下见到合眼缘的人就拉不开了。”
苏回暖不太会对付小孩子,道:“小殿下坐到桌子后面去,下官替殿下看看脉吧。”
初霭拿她丝质的裙摆蹭着脸,拉着腰带上系着的玉佩摇啊摇,就是不理她。
“下官看看公主最近有没有长胖好不好?”
初霭眯着黑溜溜的大眼睛,老神在在地道:“哥哥说云云长胖点才好呢,姐姐你别看我这个了。”
苏回暖任她玩着玉佩糟蹋裙子,想了一会儿用诱惑的口吻道:“云云在写字么?可不可以带姐姐过去看一看?”
初霭眼睛一亮,拽着她的腰带拖着走到几案后边,把扔在砚台上的笔往她手里一塞:
“姐姐能不能替我写这个……这个,还有那个!很少的,一下子就能写完!”
她哗啦啦地把笔架后的书一股脑翻了出来,寻到折了一角的几页纸,指着圈出来的词语诗句哀求地望着苏回暖,眼神和山林里的小鹿一模一样。
苏回暖僵硬地抓着笔,尽量柔声道:“既然一下就能写完,小殿下更要自己写了,不然陛下要生气的。”
初霭瞟她一眼,“姐姐不要和皇兄说嘛。”一只胖胖的小手还按着她的手指防止她松开笔杆。
苏回暖哭笑不得,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,只得道:“姐姐先帮小殿下写几句,然后小殿下答应姐姐坐下来,这样行么?陛下让姐姐为小殿下诊脉,姐姐一定要完成任务的。”
她终于明白凌扬成日的抱怨从何而来了,小方脉的御医就他一位,少不得被烦的一个头两个大。这下她跟他同病相怜,以后上下级互相关照,真是一派和谐。
初霭眼巴巴地看着她,甩甩酸疼的胳膊,两脚一蹬坐到了希音刚换下的竹椅上。一旁希音微不可见地点头,示意这法子可行。
苏回暖提笔在那张写了一半的云纹纸上试了试墨。这张纸好好的被划拉出一道极长的墨迹,肯定是不能看了,她在上面写什么应该也不妨碍,反正小公主要交差,多半要新写一张……如果她懂得不能拿这个交差的话。
“姐姐坐!”
初霭得了帮手,殷勤地把她原先踩过的绣墩拖到苏回暖身后,用力扯着她的衣服让她也坐下。
苏回暖一挨到凳子差点弹起来,这绣墩也太冷了!可一看小公主笑眯眯心满意足的表情,又不好推拒,只能硬着头皮粘在瓷面上。
绣墩里的凉气一丝丝地往上冒,从镂空的表面渗入肌骨,苏回暖顷刻之间就察觉出不对。这样重的寒气她一个成年人都受不了,小孩子是怎么站在上面那么长时间的?难道……
她决定待会好好查一查小公主的身体。
明水苑落木萧萧,鸟雀呼晴,付豫引内侍到亭中复命。
初露云隙的日光为亭中人月白的衣袍镀上一层淡金,愈发衬得身姿挺拔,乌发如檀。
内侍躬身道:“陛下,小的按您的意思带苏大人进宫,大人一路上皆未开口问询,神色也还从容。”
付豫又想起一事:“院判可曾给你银钱?”
内侍慌张道:“小的不敢,苏大人也着实没有这个心思。”得了付都知的眼色,才飞快地离开明水苑。
盛云沂对着一汪湛湛碧水,慢慢道:“她装的倒是得心应手。就不知……”
付豫紧着接道:“陛下可是要去流玉宫?今早答应了小殿下的。”
盛云沂不语,兀自走出亭子朝西方去。
流玉宫此时一片热闹,宫女奉上佳茗,苏回暖好不容易用左手摸到了孩子的手腕,右手被盯得一阵不自在。
初霭目不转睛地看她写字,伸长脖子不时夸上一两句:“姐姐写字真好看啊,别抄这个了,我都抄好几十遍了……姐姐写点别的行么,皇兄上次罚了我默写三十遍啊,手好痛。还有那个什么楞严经,我字都认不全……”
苏回暖很想跟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写过字了,在药局选拔医师之后才稍微注意下笔的速度。她不禁回忆起像这孩子这么大的年纪,师父也要求很严地让她临摹他的字迹,彻底抹去在宫中沾染的笔锋,先学隶,再学楷,以至于那天在侯府被盛云沂一语道破。
暖阁采光很好,偶尔抬起头就可以看到枝叶茂密的树后亮着一轮太阳。花窗微开,风语絮絮,洁白的杯底压着檀木光滑素净的黑,水漏的计时声隐没在悦耳的鸟鸣里,无人发觉墙角的日影移得很快。
苏回暖一边写一边低声道:“陛下是为公主好。嗯……公主还小,以后字会写的越来越漂亮,才不枉公主生的这么可爱。”
她的声音穿插在荷花的香气里显得格外安恬,初霭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,右手乖乖地放在纸镇边,上头搭着三根白皙的手指。
不知何时,孩子仰头的姿势蓦地松懈下来,水汪汪的眸子朝帘外一瞥,装作不知不觉继续看字,隔了一会儿,又心虚地从案上抽掉了右手。
苏回暖停下笔,微微抬眼道:“怎么了?”
地上四个宫女面对珠帘跪成一排,初霭往她身后缩了缩。
盛云沂踏着一地疏影,静静地站在帘外。
初霭紧紧压着她的腿惴惴不安:“姐姐帮帮我啊,哥哥要罚云云了!”
希音知道今日陛下来此必有计较,临走担忧地望了眼初霭,还是把所有人带了出去。
绣墩冷的受不了,苏回暖原本看到今上来想趁机脱离这个凳子,这下却被初霭压着怎么也起不了身,不由在心中长叹风寒又要复发了。
盛云沂走到案边拉开小公主,苏回暖得了救赶忙站起来,不料初霭拼死拼活挣到她怀里,看样子对她皇兄怕得很。
盛云沂不再管她,垂眸看向纸上随意写出的几排字,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苏大人眼下有何办法?”
苏回暖懂他在问什么,她搭上脉搏的那一瞬就知晓了盛云沂为什么要她“费心”长公主的脉案。这孩子先天不足,胎里带来一股炙热之气,需要寒凉之物镇压,于是这座流玉宫四面通风,殿内燃着冷香,绣墩里也放上了遇空气则发散寒气的东西,公主穿的少却不觉天凉。
十二叶青砂果这味对其症的药材被人劫去,他从宴上赶赴值所,正是要苏回暖给他一个交待。
但他不是已经布下罗网了么,是梁国的暗卫筹备太全,还是他有意放走他们?苏回暖绝对倾向于后一种,在她印象里这个人控制别人的手法极其厉害,从寿宴上借力给端阳侯府重击就可见一斑。
药材要真的不可或缺,他能舍自家妹妹去救北朝国主?盛云沂甚至连问都没问刺客,反倒来找她,恰恰是最明确的表态:第一,她是他提拔到太医院里的人,他作为顶端的上峰,知道的比她想的要多得多;第二,她推波助澜必须承担后果,他能在医官们和河鼓卫眼前放过她,也能以此事为要挟拖住她很长时间。
所以他对她的医术这么有信心,连给公主准备的药材都不追究了,她应该感恩戴德么?
“陛下信任微臣,臣……”
盛云沂嘲讽地笑了声:“给朕抬头站着,直接答复。”
苏回暖看着他道:“有。公主殿下的热毒被压制得及时,曾经用过的药也是极好的,真正对症的草药须等年岁再大些才能用,微臣可以尽全力配制出与其性质相仿的药方。”
真正对症的草药,自然指的是不翼而飞的十二叶青砂果。
两人心照不宣,盛云沂在书案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纸,道:“苏大人先写下脉案。”
苏回暖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了,一气呵成,盛云沂扫了一遍,道:
“你既然觉得朕信任你,便要拿结果来说话。苏回暖,朕不想跟你绕圈子,初霭的病情交给你朕没什么不放心的,毕竟要手段,朕有的是。”
苏回暖沉默片刻,道:“那么陛下尽可放心。”
她其实没有十成把握,但没有也要装作有,逼一逼自己向来是求生的办法。
盛云沂撤去周身压力,初霭拉着她弄脏了的裙子嘟囔道:“姐姐,你看上去很紧张啊,云云知道自己身子不好,不会给姐姐添麻烦的……姐姐又不是小凌叔叔。”
她虽是地位尊荣无上、受尽宠爱的长公主,私下里言辞称呼却和别家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。苏回暖想起那日盛云沂与晏煕圭在房里的言谈举止,也是在平常年轻人中经常能看到的深厚情谊,没有一点架子,可是后来终究被他做的局破坏了。小公主一口一个哥哥,连看得顺眼的医官都可以迭声叫姐姐叔叔,她对这样的教育闻所未闻,不过就个人而言,比北梁的皇室好太多了。
她还略记得自己小时候也是称苏桓为哥哥的,但这个词自她六岁起,就再也没用过。
苏回暖唇边露出一个笑容,“小殿下还想要臣帮忙写字么?臣以后和凌御医会经常来的。”
初霭欢呼一声随即捂住嘴,从睫毛底下悄悄瞟盛云沂的神情,苏回暖看了忍俊不禁。她挺喜欢长的漂亮的孩子,漂亮可爱又活泼的孩子更是人人都会喜欢。
盛云沂道:“今日就到这里,以后苏大人会经常来流玉宫。望你记住今天给朕的承诺,虽然朕当时答应你开的诸多条件,在公主的病尚未根除之前,你不得离开太医院半步。”
苏回暖心知他对她还算宽松,说没有一点感激是假的,当下俯身一躬,掀了帘子利落地跟守在外面的希音出殿。
她走后,盛云沂才拿起那张存了两人字迹的云纹纸,仔细端详一番。
他凝视着正中央几个字,明润的黑眸倏然滑过一丝笑意。
初霭爬上绣墩,撑着他的手臂蹭到胸前,歪着头看那两行小楷。
“写的是什么呀?字都是看得懂的,连起来就不懂了。”
盛云沂拂去孩子散落的额发,又看了几眼。日光正好,洒照在秀丽的小字上,淡淡的墨香漂浮在空中。
“杳霭流玉,悠悠花香。”
他缓缓念出那句话,嗓音低醇如酒。
初霭欢喜道:“云云想起来了,哥哥以前说给我起名字就用的这一句诗啊,可是它什么意思?……再念一遍行不,哥哥声音好好听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