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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上有点痒,徐步阳迷迷糊糊地想抽.出手挠挠,刚一动便是一声惨叫。
他大汗淋漓地睁开眼,杀猪似的喊起来:“师妹!师妹救我!师兄倒大霉了!”
苏回暖才抹完药,熟练地用右脚跳下楼,手上拿着本厚厚的书,当头就是一敲。
“哎哟……”
她没好气地打开药箱,“终于醒了?你心口破了个洞,命大活到现在。”
徐步阳有气无力地作西子捧心状,“师妹……师兄有遗言要交代给你,以后不要太想我。”
苏回暖拆了他胸口染血的棉布条,凑上去看了看伤,正好偏了一分,刺得也不深,不然他连个遗言也没法交代。
她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据说你坐在马桶上,被人捅了一窟窿?”
“女孩子家说话怎生这般粗鄙!”
徐步阳苍白的面色隐隐发黑,苏回暖知道八.九不离十了,不禁掩着嘴角偷笑。
他咳了一嗓子,沉痛道:“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,有个医师冒着北风出去散心,却不知他风采过人,被一群宵小给盯上了眼。医师耳聪目明,发觉不对后匆忙赶回了住处,喝了点水压惊……”
苏回暖兴致勃然,撑着下巴道:“然后呢?”
徐步阳恨不得拍个醒木:“不料天干物燥,他喝多了凉水,腹内雷鸣大作,唯有去那五谷轮回之所三省其身,方能参悟人生真谛。他正自得其乐,忽然脚前的地砖塌了一块,凭空多出个凶神恶煞的黑衣人,一刀向他刺来!”
他平时就是这德性,苏回暖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有意说得模糊还是喜欢说书,散心这个借口她压根不信。赵王的接风宴规格不同寻常,他还能因为散步缺席?
“说时迟那时快,医师急中生智,指着他装作认出他的模样。那黑衣人果然心神大乱,一手捂住医师的嘴,一手将匕首刺入他的胸腔,可惜因为晃了神,并未当场取了医师的性命,反倒让对方看清了他是怎么逃走的。”
苏回暖懒得搭话,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下表示疑问。
徐步阳深吸口气,胸前的剧痛让他无暇指责小丫头不懂事,颤颤巍巍地朝她使眼色:
“师妹,快点端药,脏器受伤不便抬手。”
那他刚才是怎么抬的?苏回暖摇摇头,叫人拿来药碗,闻了闻汤药的气味,放在了床头凉着。
“两个问题,你昨天一天都干什么去了?你看清他的长相了么?”
徐步阳转了转眼珠子,“就知道你会问……本来大早上散着心,结果被你情郎的手下绑走了。你们晚上不是大家一起吃饭嘛,咱正在几里外的破屋子里帮着审犯人,估计就是他们的同伙要给咱点颜色瞧瞧。至于那要杀咱的刺客,面巾蒙得有些低了,右眼底下有个疤,真不认识他啊!”
“那你说要见我,还有遗言要说?”
他为难了一阵,不确定地道:“其实吧,审犯人的时候听到了几个消息,被这么一刺,倒刺清醒了。我不认识他,可是师妹你说不定认识呢,这会儿要是河鼓卫抓到了人,一切就都好办了。”
“所以你急急忙忙要来玉翘阁,只是我可能认识他?”苏回暖阴沉地抬眼,“然后我这比较安全?我还会点医术正巧可以照顾你?”
徐步阳尴尬地嘿嘿道:“遗言就是,师妹你得小心太医院那位资历比你深得多的右院判。”
苏回暖感到事情极为离奇,连数月不见的司严都能扯上关系,实在仅凭一人之力无法看透。
“你知道司院判?”
徐步阳正要说话,梁上翻下一个影子,赭衣束发,正是令老夫人身边的那个女护卫辛癸。
他本来乖乖闭了嘴,却在女护卫告知刺客已经缉拿归案之后怒发冲冠:“把他给咱大卸八块、挫骨扬灰!”
苏回暖凉凉地提醒一句:“肯定要活的,你别想了。”
他心如死灰地合上了眼。
*
刺客伏在地上,不省人事。王府中闲置的空屋子有不少,此时三个河鼓卫抬来一个装着锁链的大盆,准备趁人没醒先把刑给上了。
苏回暖招招手,担架上的徐步阳哼哼道:“就是他,咱一双眼可尖着呢,绝不会看错。”
一名侍卫说了来龙去脉,凌展轩的暗卫顺着那块松动的地砖摸下去,发现有条通往西院侧门的地道,正准备回去复命时,却发现本该逃之夭夭的刺客晕倒在出口处。
徐步阳好奇道:“咱也没往他身上扔什么粉啊药啊的,上个厕所谁想到会出这种事。”
苏回暖白了他一眼,鄙夷地说:“应该是杀手组织想断了他后路,以免失败被追查吧。”
犯人去了面巾,双目紧闭,苍白的面容十分平静,若不是有丝微弱的呼吸,都教人以为他魂归西天了。
苏回暖不动声色地看着,不禁近前两步细细打量——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,整齐得都不像是一个藏身暗夜的杀手,五官生的可谓文弱,少了杀手该有的乖戾阴狠之气。约莫才二十出头,是个相当年轻的刺客。
她对负责刑讯的河鼓卫道:“我想看看他身体状况,万一审没了不太好。”
河鼓卫向来对她尊敬有加:“大人放心,王府里的良医正说他大概是中了毒,某等有分寸,会留个活口。”
她点点头,袖手旁观他们的差事。
河鼓卫们将一根从中间剖开的长长竹子架在桌上,下斜的一端对着盆,另一头高高翘起。房梁上吊着一个极大的牛皮水囊,里头装满了刚打来的井水,竹子高出的一头插在水囊里,涓涓细流顺着浅色的竹管往下淌着。
犯人被铁链绑成跪在盆里的姿势,头无力地垂下,细线似的水从他的后脑勺滴滴答答落在盆里,没有明晃晃的刀剑,也没有红彤彤的烙铁。
侍卫向苏回暖请示过,便坐在桌旁优哉游哉地嗑瓜子了。
苏回暖没见过传闻中酷吏的手段,围着竹子走了好几圈,徐步阳闭目养神,老神在在地道:
“你们年轻人要学的还多了去。小师妹不知道,就这法子最省财力物力,死在这手段上的魂怕都能占满一个牢了。”
她用手指沾了下竹子里的清水,早春的天气不热,水还是挺凉。
人身上渐渐失了热度,会陷入昏迷,如果不能及时保暖,丢了命也不是难事。长时间浸在水里,肢体麻木无力,头部是最重要的部位,从它开始降温,事半功倍。
“苏大人不妨用过晚膳再过来,我们还有一会儿,让徐先生在这里等着也行。”
苏回暖想了想,过一两个时辰也差不多了,她与其在这里干等,不如回去把切好的花善善后……忽然思及令家人,问徐步阳:
“你昨天看到令老夫人她们了么?席上刺客一来,她们就不见了。”
一个河鼓卫斯文地吐掉瓜子壳,道:“辛癸带着她们去指认几个审雨堂的人,苏大人不用担心她们二人。”
昨夜事发突然,王府被审雨堂弄得人心惶惶,赵王更是吓软了腿窝在房里不敢出门。盛云沂手笔开得这么大,想必之前每一步要做什么都策划得好好的,他能让她好端端地坐在晏煕圭旁边看戏,就能让令家人凭空消失。
也许渝州卫并没能将所有刺客一网打尽?苏回暖觉得自己曾经想的太简单,需要静下来独自思考一番。
刚要推门出去,徐步阳忽然哎哟叫道:“他动了!动了!”
弄得和没见过病人睁眼似的,苏回暖停住脚步,只见河鼓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走到被五花大绑的刺客前面,扬手就是猛烈一击。
锁链哗啦啦地摩擦着盆底,刺客闷哼一声,面无血色地抬起头,目光却未落在抽出长刀的河鼓卫身上。
苏回暖盯着他,慢慢地道:“你认识我。”
刺客的眼神很冷,又像是愤恨,她在脑海里过了几遭,压根找不出这一年惹了谁。
她转头认真地问徐步阳:“你让我小心右院判,这人和他什么关系?”
徐步阳捂着胸口咳嗽,“和几位大人审人犯的时候,用了点让人神志不清的药。他们信誓旦旦在京城有暗桩,说一定会给我们个下马威瞧,因为派去截杀的人已经埋伏好了。我那个好奇啊,就问是谁,结果那些刺客只提到了太医院右院判的字眼,他们也不清楚。”
他又补充道:“后来倒在马桶前才反应过来,我的屋子哪有那么容易进贼?刚住进去就撒了点防小虫的玩意,暗卫都在屋顶上不下来自然没有大碍,不速之客就例外了。咳咳,那个把我搬来玉翘阁的小哥头晕眼花是正常的,师妹你帮他治好了吧?”
苏回暖没好气地道:“原是你做的。”
“你去摸摸那小贼的脉,看他有没有事。咱活了这么大岁数,什么场面没见过,独居二十年竟栽在他手上!”
那是因为没人愿意花钱杀一个不正经的大夫吧……苏回暖碎碎念着,又思忖起为什么他要杀徐步阳,仅仅是警告么?
河鼓卫用刀掂着年轻刺客的手,温和道:“小伙子干这行几年了?手上握笔的茧子还没褪呢,这可不是拿刀拿出来的。”捡起一根小指,“咱们先从这里开始?”
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两声,指骨已碎,刺客剧烈地喘息着,目眦欲裂。
陪审的河鼓卫连连嗤笑:“现在的年轻人,这就不行了。昨天你师父那辈可是挺过了三个时辰,骨头硬得很。”
苏回暖瘆的慌,示意他们停下,欲给这名软骨头的刺客诊脉。河鼓卫二话不说给她挑了一只手,那边继续盘问。
她蹲在地上诊了一会儿,这里的良医正不晓得怎么和他们说的,明明是极厉害的毒,至少有半年了。她之所以这么熟悉,是不久之前在嘉应遇到过,病人正是审雨堂的线人。她在繁京的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制出针对这种毒的解药,至于这毒……不就是司严提供的?
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,被恩将仇报弄得头晕眼花的河鼓卫她也诊过,刺客的身体里应该完全没有徐步阳布下的药力。要么在审雨堂待久了可以抗药,要么他也是个行家,懂些门道。
“师妹!怎么样?”
苏回暖道:“你昨天怎么让别的刺客说实话的,就怎么让他开口,我对他没兴趣。总之司严在那院判位子上坐不长了,如今陛下十分倚重我,我想让他何时告老还乡他就得走,章院使年事已高,这官署里的事还不是由我一人定夺。”
她傲然立在屋中,笑意嫣然,面上满满的都是轻蔑。
河鼓卫吹了吹刀尖上的头发,“小子,我们对你也没有兴趣,纯粹是消磨时间。”
苏回暖踱到窗前,嗓音淡漠:“师兄不知,司右院判虽在太医院中几十年如一日地当值,却庸碌无为,若不是我在陛下面前参了他一本,恐怕他现在还受着小辈们的尊敬。亏得陛下圣明,应了我的请求,司严此人马上就要在南厅消失了。”
她轻轻捋过耳旁的发丝,褐眸微眯:“我有什么好畏惧的?他连一杯像样的茶也招待不了人,租着隽金坊的屋子,整日深居简出,这样的人还活在世上做什么?他上无老下无小,有时候我倒想花点钱雇个人除掉这个麻烦,却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接呢。”
三个河鼓卫捧场地频频肯首表示同意。
徐步阳心中大震。虽然明知她句句都是扯谎,但那神态让他望而生畏——他多年前曾经在明都的皇宫里看过类似的表情,冷到极致不是逼人的尖锐,而是自上而下浑然天成的疏离。普通人做不到这般从容的趾高气昂。
他还是没看透她。
刺客全身如坠冰窖,脑后的水流顺着脊柱往下滴,冻得发紫的嘴唇抖了抖,大吼道:
“父亲才不会——”
在场的五个人全都愣住了。
刺客闭了嘴,虚弱地浸在水盆里。
苏回暖俯下腰,直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,冷冷道:“不巧,你身上的毒正是你父亲帮着别人下的,不管真假,均是他亲口承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