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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光滑过窗棂,在屏风上投射出一小片绮丽的花纹。苏回暖早就洗漱过,日上三竿仍不愿出门,做什么事都魂不守舍。
她在房里一坐就是两个时辰,直到侍女来唤她。
“姑娘醒了没?”瑞香心里打鼓,没听到回应,手中盛着银耳红枣粥的碗都抖了一下,“姑娘,都快巳时了。”
里头终于开了门,她作出与平时无二的模样,笑眯眯地清脆道:“您没事吧,昨日赶路累了,多躺一躺也好。”
苏回暖捂着高高的领子,乌发如流水般泻下,遮住半张雪白的脸容。她从鼻子里应了一声,让瑞香进来后迅速带上门。
瑞香念着徐步阳的话,可还是止不住地担心,将小碗摆在桌上,顺口道:
“姑娘晚上睡得可还好?”
话一出口差点咬了舌头,趁她发怔的片刻悄悄打量了个透,脑子里不可抑止地回想起昨晚隔壁的动静……真没事吧?她家姑娘要是被人毁了名声,她作为唯一的侍女,简直百死莫赎。
苏回暖见她目光闪烁不定,缩到橱柜的阴影里站着,强作镇定:“你往哪儿瞧?”手指放开衣领,半途改成捋头发丝。
瑞香下意识就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她高得诡异的领子上……原来是在领口又围了条同色的汗巾子。檀色的丝巾蹭着柔软白皙的皮肤,走动间模模糊糊透出点暧昧的暗红,她心中咯噔一下,顿时花容失色。
苏回暖吓了一跳,见侍女咚咚两步矗立在自己面前,一把握住自己的手,含泪发誓:
“都是我的错,姑娘放心,只要我在,就绝对不会让其他人晓得这事!咱们全忘了它,就算昨天来的是天王老子,让我再碰到他,拿着菜刀也要将那厮追到官府去!”
苏回暖愣愣地看着她,忽地笑了出来,又觉鼻尖酸涩难受,于是拍了拍瑞香攥得紧紧的双手:
“我没有事……你将他送去官府也没用的。”
她恢复了平静的神态,“昨天……你在外边?”
瑞香脸红了,支支吾吾道:“我一向睡得沉,可离姑娘房间这么近,再没心眼也该醒了。徐大夫叫我别出声,他又是敲门又是喊话,我听他说没事就回了屋,一直等到大天亮。”
她又保证道:“我就算不进去,也应该守在姑娘门口的,如过下次还这样胆小怕事,姑娘就把我卖给人伢子吧!”
苏回暖索性也不遮掩了,没什么语气地道:“我没指望过你一个小丫头能帮得上大忙,平日替我打理生活就好了,不过若我发现你向着外人,你爱去哪儿去哪。”
瑞香抹着眼睛点头,“姑娘,您别气坏了身子。”
苏回暖舀着粥,把一粒粒红枣剔出去:“谁要你加这个的?”碍眼死了。
“徐……徐大夫让加的,说……说补血益气。”
“……”
“姑娘不喜欢吃么?”
苏回暖面无表情:“我血多。”
她特别累,三下五除二就把粥喝完了,让瑞香找人备热水沐浴。侍女殷勤地跑出去,没等到人回来,却等来心虚的徐步阳。
徐步阳不太敢进来,提心吊胆地隔着门缝道:“师妹可有觉得哪儿不妥?咳咳,师兄琢磨着你约莫是赶路累着了,就想让你多睡会儿,所以现在才来看看……”
苏回暖纵然想冷笑也没甚力气,恹恹地问:“有话直说。”
“晏公子回来了,一天都待在园子里,你看要不趁此机会诊个脉什么的……”
晏煕圭终于从百忙之中拨冗回他的寝居睡觉?要是早几天她还愿意过去。
徐步阳扭捏得像个小媳妇,“师、师妹,你要不舒服,咱就一个人去了,你千万歇着。”
苏回暖哗啦一下拉开门,气势磅礴地盯着他:“为什么不去?”
徐步阳咽了口唾沫。
月亮门后千竿翠竹沙沙作响,遮住了炽热的太阳,然而苏回暖还是热,汗巾围得太高,又万不能扯下来。她晃了会儿神,马上就到夏天了,天气会越来越磨人。
晏煕圭黎明回来,在榻上眯了几个时辰,精神足了些,让两人到暖阁里说话。
徐步阳当先开口:“陛下几番叮嘱,让咱务必对公子的病上心,公子难得回来,不晓得明日是否要走,且容我们做医师的请个脉。”
面前的青年凤目潋滟,薄唇似翘非翘,带着一股刚睡醒的疏懒,光看气色着实不错,哪里像是个传承了祖上怪病的人。
苏回暖淡淡道:“你伸手吧。”
徐步阳给她让路,她落座,没戴手套,三根手指搭在晏煕圭的脉搏上听了一会儿。
“有过特殊症状么?”
晏煕圭抿了口茶水,托腮笑道:“白天总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,太阳晒久了,头晕站不住。”
徐步阳掩面,不忍直视。
苏回暖正儿八经地道:“晏公子‘夜行惯了,不出门逛逛繁京夜景,白日睡不好’,想必在哪儿都是如此。是你作息有问题。”
晏煕圭见她搬出很久之前自己的话来,无辜地道:“苏医师不是说了,昼寝有益身心健康。”
苏回暖烦躁道:“是,是我说的。你配合一下,到底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,某个时刻头疼腿疼肚子疼的?”
徐步阳咳了一声。
“晏公子,咱和师妹光靠诊脉,诊不出来一星半点不妥,所以我们觉得只有在毒性发作的时候才能表现出异样,但到那个时候已经迟了。上次你对咱描述了老侯爷的症状,我们查遍古籍,照温和的方子制了几味丸药,可依然提心吊胆。公子不能出事,如果有什么与平时不同的感觉,请务必通知我们,我们不能让公子像侯爷那样。”
晏煕圭微笑:“我刚才说的是实话,就算晚上休息三四个时辰,有些时候会突然晕眩,心口胀痛,但过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苏回暖狐疑道:“不血虚吧?”
“半年前开始。”
她认真记下,交叠双手,“我们制的药你按时服用,季统领已派人查寻当年惠宗寻到的毒方,找到后就会方便很多。作为大夫,我虽然看你不顺眼,你也不见得待见我,但请你在这件事上必须相信我们,没有公事的话不要熬夜,把你自己照顾好,剩下的都是我们的责任,你不要操心。”
晏煕圭弯了弯眉眼,轻轻道:“苏大人确实有医德。”
“……不要熬夜,睡得晚中午补。”她又干巴巴地补了句。
在病症上处于被动状态,只能等河鼓卫的消息,徐步阳定下心,转言道:
“公子可知这绥陵城以及周边的局势如何?太医署的医师都是划拨随军的,敢问眼下有几支军,多少人,我们是否要就近入营?”
晏煕圭摩挲着玉扳指,忽地抬眼道:“你若是昨天问我,我还能给个回答。今早碰见那位从园子里出去,似是荒废了一夜,这下我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了。”
“摸清了又如何?”苏回暖冷不丁嘲讽道。
徐步阳又变成了缩头乌龟。
晏煕圭长叹:“原先大概是将你们放到黎州卫中,由编入卫所的河鼓卫保护,救援伤兵。现在么……我不敢保证你们明天还在绥陵。”
徐步阳凄惨地望着他:“不会把我们扔到山里喂狼吧?”
苏回暖冷笑:“你去啊。”
“我是觉得他想眼不睁为净,毕竟紧要关头不能分心管你,今早越藩都兵临城下了。”晏煕圭有模有样地分析,目光不客气地落在她的围脖上,“放心,他不是我,舍不得把你扔到深山里自生自灭。”
“换个理由。”
“他重视我,要你们给我制出解药,这样行么苏大人?”
晏煕圭很头疼,“还有,我接下来不在黎州,联络都通过暗卫。”
苏回暖嘴快:“城里盐价飞涨,你想跑?”
“对,我想跑。”晏煕圭忍不住,“苏大人受刺激了?”
苏回暖站起来,“走吧。”
徐步阳颠颠地给她开道,晏煕圭看着有趣,不禁在后头提了声音:“两个月后如果晏某还留着性命,就任苏大人差遣。”
他这话说的苏回暖心里有些不稳,回头瞪他:“你再讲一遍?”
浑身都是刺。
他们等到明天,午时刚过,城外来的马车就停在了园子门口,说奉命将医师带出城,先去黎州卫的军医营房那儿熟悉情况,再听候安排。太医院的三名御医都要随军,苏回暖作为院判,按理必须全程督促下属。
她洗完澡,在房里好好补了一觉,醒来后觉得状态好多了,让瑞香把东西收拾收拾转移阵地。徐步阳鞍前马后地奔波,这才有些师兄的样子,苏回暖心里也明白,若不是昨晚他叫门,她现在说不准已经弑君了,但他胆小怕事,时时想着明哲保身,着实令她恼火。
马车的规格比来时差很多,三人同坐,皆是沉默。徐步阳悄悄端详着苏回暖安静的侧脸,她跪坐得很正,背挺得很直,除去脸容有些发白,看不出被谁欺负过。
到底是家教严格,可是把她教成这样的人连骨灰都没了,她谁也不能依靠。
她自己应该也很明白。
一时出了北门,马匹飞驰起来,四蹄扬起尘埃泥土,城里最高的楼宇渐渐隐没在女墙上。
经过辕门,医师们下地走了一段路,瑞香身形尚小,打扮成少年模样,被人及时从侧面领去寝房布置东西。苏回暖沿路走来,把院判的玉牌挂在醒目的位置,对各种眼神视而不见。
还没到军医们的屋子,三名御医就早早地出来迎接,余守中率先行了个大礼,恭敬道:
“苏大人,这里都是些年长的军医,正好在给伤兵看诊,下官现在带您进去?”
他圆圆的脸十分憨厚,苏回暖对他温和笑笑,颔首应了。在太医院上宫值的时候,她虽然没过分苛责过下属,却混了个不好听的投机名声。其他两名御医不会在士兵和军医面前说她好话,余守中能当着众人的面尊她一个女子为上峰,她不能不动容。
军医的住所和接待士兵的帐子连在一起,偌大的棚屋里摆着两溜床,堆在干草上,烈酒和炭火的气味刺鼻难闻。
有几个士兵折了骨头,正坐在床上挨个等军医接骨,见到来了个姑娘家,纷纷直了眼。
军医咔啦一声把脱臼的地方摆正,转过头,原来是个五六十岁的白胡子老公公,一大把岁数了还在军营里当差。
“这是黎州卫的军医长。”
老人家瞅了苏回暖一眼,倾了倾身:“大人恕老朽无礼。”
军医在卫所里地位很高,他们没有头衔官位,见多了生死,看淡名利,对上头来的御医见怪不怪。
她蹲下身同受伤的士兵询问几句,对方是个年轻的小伙子,还没说出几个字脸就先红了。苏回暖也尴尬得要命,做个亲善的样子都没人配合,还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。
老军医抽了口旱烟,从手边抽出本册子,“折伤薄,大人先回去看眼罢,晚些时候老朽让他们一一见过大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