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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江水势盛大,吴邵带着五万水军沿水路赴往雁回山。
江岸的参天大树被暴风雨拦腰折断,在波浪里起起伏伏,几艘较小的船只闪避不及,差点翻在水中。几天前主将收到越王千岁的指令,要乘胜追击,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雁回山的后山,那里是宽阔的江面,一旦黎州卫抵挡不住两万多人的正面进攻,他们很有可能从水路逃脱;再者如果朝廷有船接应,水军还可以尽快消灭援助。
吴邵收到的回复信誓旦旦,仿佛将黎州卫瓮中捉鳖指日可待。可是他在水上漂了二十多年,怎会不知汛期逆流而上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,水性再精熟的士兵遇上滚滚洪流,都会在弹指的功夫间被冲走。雁回山地势很高,瀑布数不胜数,水从高处闯入河床,再加上连日暴雨,保住战船都难说。
他心中打定主意以保存实力为主,至于进攻,那就等到敌方真的出现再动作。陆地上那么多兵,总该让他们唱台好戏。
“将军……”副将面带难色地跑过来,“王妃殿下那里不太好。刚刚晕过去,醒来说要见将军。”
吴邵头都大了,又是个天大的麻烦事!越王殿下的回信里只字未提王妃,绝不可能是没看见。众所周知,王爷和王妃一直相敬如宾,现在这个令人意外的冷漠态度,一定是因为私下生了龃龉。
他沉思许久,作为下属不能亏待王妃,拨了艘带篷子的大船把她稳稳地搁在里面,好吃好喝地待着。可这只是权宜之计,军中多有不便,他很想把人放在岸边的大户人家,但一来祁宁境内现在人心惶惶,普通百姓见到南安的士兵指不定吓得四处逃窜;二来王妃金尊玉贵,若有差池,他回楚州不会有好结果。军人吃穿用度都糙的很,给王妃待遇太好,他这个将领怕是压不下船上的微词。
越王殿下真真给他甩了个重达千斤的包袱。水浪哗哗地拍击船舷,吴邵突然打了个冷战。
把王妃抛在绥陵城的是今上,会不会是今上打好了算盘,要让他手忙脚乱?今上会不会知道越王和王妃之间的矛盾?
他这么一想,自己的神经就先紧了几分。
换了副将发号施令,吴邵坐着艘连环舟划向中央最安全的大船。
元氏正坐在摇晃的船舱里,光线昏暗,矮桌上放着一支蜡烛,一碗喝完的药。
她面容极为憔悴,颧骨深深地凸出来,身子瘦削不堪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
吴邵之前见过王妃几次,他佩服这个女人能为脾气阴晴不定的越王几十年如一日地操持中馈,也能为惹恼王爷的耿介官员说话。她身上带着股繁京大家闺秀的风范,是南海女子比不上的。
“殿下受不得行军辛苦,臣还是让军医护送殿下上岸吧。”
元氏摇了摇头,虚弱而端庄地笑道:“妾身拖累将军了,劳将军拨冗前来,只是想问王爷有没有回信。”
吴邵沉默须臾,道:“王爷让臣送您到岸上暂时安住,等战事一结就回连云。您知道,现在各处关卡严格,不太方便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元氏打断他的话,眉眼温文尔雅,“将军可否现在就将妾身送出军中?”
“这……是。”
吴邵怎么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顺着计划来了,不过这是好事,他等的就是这个。
元氏扶着桌子吃力地站起,攒花的袖口压在棕色的木头上,微不可见地渗出一缕血丝。
她竟直接往船舱外走,回头看了眼还愣愣地站在原地的吴邵,出言提醒道:“将军?”
吴邵摸不着头脑,也许是晕船太厉害,迫不及待要停下?
舱外大雨刚止,江水又涨了一尺,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草叶气息。天空刷了层灰白的釉色,压得很低,远处的烟岚从山脊翻涌而下。
吴邵把这条船剥离队伍,召来军中熟悉附近的当地人,所用不过一炷香多的时间。元氏安静地站在船舷旁,低头望着脚下湍急的流水,水中映出两岸的青山和石壁,飞鸟和乌云。
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羊脂白玉簪,款款地走过去交给吴邵:“将军请帮妾身把这根簪子还给王爷,他看到就明白了。妾身若要在百姓家中居住,戴这些首饰反倒不好。”
吴邵躬身收下,总感觉怪异得紧。
元氏踱回原先的位置,背对他道:“有将军这样万里挑一的人才,王爷甚是欣慰,常和妾身提起将军早年的功绩。”
吴邵忙道:“王爷谬赞,其实……”
他话音未落,只见眼前闪过一道白影,接着“噗通”一声,哪里还有王妃的身影!
“救人!”
吴邵大吼,扒着船舷往激荡的水面看去,元氏那袭素衣沉浮几下,眨眼间就消失在十几丈外的滔滔江水里。几个士兵刚游出不远,就被汹涌的波浪顺流冲下,船离他们越来越远,高高的喊声上一刻尚在耳畔,下一瞬就什么也听不到了。
这艘船在船队的最后,回眺空荡荡的江面,吴邵六神无主。
王妃投江自尽了!
前几艘船距离较远,有士兵在船尾问道:“将军,出了什么事?”
吴邵没有理睬,死死攥住拳头,召集船上所有人吩咐:“分头去下游找,找不到就别回来!”
他倒抽一口凉气,王妃没了,叫他如何回楚州向王爷复命啊!
轻则给他冠上护主不力的罪名,重则……他咬紧牙关,依那位的性情,有什么事都要往他身上推。在几千条船众目睽睽之下走失了刚获救的王妃,说是自尽投江,就算王爷会信,五万水军也不会信。王妃在船上举止如常,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,他难道还能说是因为王妃和王爷不和,心中抑郁以致于不想活命了?
水军将领怔在船上,如坠冰窟。
他脑子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,不能上报南安,一定不能。
*
“越王妃投江了。”
盛云沂扯下一片翠绿的树叶,闻言转过身来时,眉目潋潋地含着千倾碧波。那笑意看得人无端一寒。
“元相家里只剩这一个了罢,倒也干净。”他的手指在沙盘上依次点过,“两山之间再炸开些,方便吴将军进来,水军分割成两批,一半船只就不要了,另一半除去将领,可以为朝廷所用。”
今上的胆子向来很大,陆氏残部的首领暗暗咋舌,颇有他外祖当年之风。
这几天山道上的祁宁州卫们疯了似的蹿上来,想是得到越藩消息,势必要把他们揪出来好好整治一顿。即使占据着有利的地势,几千人打的依旧艰辛,基本上车轮战一来,这边的士兵就应付不暇。
盛云沂心知不能在雁回山驻久,渝州的十万人已经到齐,等着他领兵汇合。从山里赶往望泽,走水路是最快的,他需要吴邵的船只,纵然只有一半也足够运载损失后的黎州卫。现在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忧虑绥陵城的百姓,水淹全城减缓对方行军速度这样遭天谴的事,他毫不犹豫就做了,不在乎再做一次。
一旬之内,江水不知要超度多少亡灵。都是大齐的臣民,他亲手送他们归西。
出了议事的帐子,一个瘸腿的陆氏兵跟着队长后面神神叨叨:“哎哎,前几天我在装伤兵的棚屋那儿看见陛下了,你猜怎么着?陛下带了个人回去。”
“带了人就带了人嘛。”
瘸子很兴奋,压低嗓音:“……是抱了个姑娘回去。这不,我这腿还是那女军医给弄的呢。大哥,你去打听打听呗。”
筷子精也来了精神,面上还端着架子谆谆教诲:“你还以为陛下是以前跟在将军身边的太子殿下啊,爱抱谁抱谁,咱们脑抽了管这个。”
“好像还有西域血统,那两个眼珠子,颜色浅的和小灰似的。”
筷子精:“可能时下风行,年轻人的事我们搞不懂。”
小灰站在树梢上啄一粒松果。
苏回暖被鸟盯着,捧罐子的手越发不自然。这只双睛灰隼好像什么都懂,天天飞到她帐篷外面监视,每天早上听到嘎嘎的叫声她就烦不胜烦。
她是伤员,军医那边不需要她帮忙,遂抱着肚子瘫在被单上,鲜少起来溜达。但有些事必须她兢兢业业地爬起来,鬼鬼祟祟地进行,比如说换月事带和扔月事带。
苏回暖不能接受他涉猎百家的现实。这半罐子草木灰就是掷地有声的铁证,她脸红的不行。那日瑞香从他那儿抱回来厚厚一叠棉布和这个罐子,心灵手巧地穿针引线,把草木灰塞到布条里,缝的一身是劲,她当时就目瞪口呆。男人无所不能到这个份上,连月事带怎么做都懂,简直太可怕。
这玩意洗也洗不太干净,索性挖坑埋掉,反正瑞香做了许多,连下个月的都包了。罐子气味重,她刚给挪到外面就洒下几滴雨,只好放回狭小的帐篷内。
她捂着腹部,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抵抗要命的绞痛,怨他的心似乎没那么重了。
闭上眼就能回忆起他坚实的手臂。
苏回暖怔怔地望着罐子,原来她无法拒绝他带着温柔心意的拥抱,从来就不能。
“姑娘,”瑞香打水回来,架在火上烧,“我刚才在外面听到有人打听您,您说这些人怎么都那么无聊啊。”
“让他们打听。”苏回暖脾气比平时暴躁,“能编出花来?”
最多也就是个她师从何处,上头不会让人挖掘到她的身世,对他们没好处。
瑞香苦恼道:“我从余御医那里听说咱们又要搬走,姑娘这身子可别再累坏了,会留后症的。”
苏回暖只期盼军队等她好些再移动,她这个伤残程度,估计走路都得栽山沟里去。
她这个月小日子来的特别长,万幸收到搬走的消息时,她已经能正常走路了。
*
又是瓢泼大雨。
水军找到流水平缓的岸边泊船,夜里江上的灯笼一字排开,如风中明明灭灭的萤火。
吴邵找了个离山脚不远不近的地方休息,这里的河床不宽,礁石不多,怎么看都十分合意。傍晚士兵们撒网捕鱼,上岸起灶,梆子敲过又回到船上睡觉。他们前进的一直很顺利,没有遇袭,没有阻挠,可以说如入无人之地。
除开惴惴不安的水军将领,每个士兵都很乐观。得知王妃被送去安全的平民家里,他们分外轻松,女人阴气重,水上忌讳这些,还是送走了舒坦。
水流变急了。
吴邵睡不着,大半夜立在船头,发现了流速的变化,他素来谨慎,叫醒众人把船开到更平稳的地方。
雷声轰隆隆的,几条粗大的闪电撕开夜幕,劈在桅杆顶上,景象骇人。
幸亏他没睡……不然刚才那地方肯定放不住锚。夜色里江水在眼前分了岔,他选了条较为平静的河道,正要领着船只往东驶去,耳旁却刹那间响起一声惊雷。
黑暗让人的听觉更加敏锐,吴邵蓦然抬首,举着灯笼眯眼瞧去——两旁的山壁发出震耳欲聋的摩擦声,石块骨碌碌从崖上滚落到水中,竟是要山崩!
几处火光爆裂在不远的江岸,伴随着船上士兵的惊叫。
原来不止绥陵城的堤坝,两侧的天然屏障都被炸得粉碎,黎州卫库房里的火药,恐怕都在这一盏茶的工夫内耗完了!
他的脑子从未这么清醒过,可是对方精心设计的局下了血本,这么多炸药瞬间同时炸开岩石,根本来不及做反应。
鹰船在水流中心打着旋,掌舵的士兵挥汗如雨,力图控制方向。上游河道巨变,水流的力量当面扑来,立时将轻型船只推向江心。连环舟上的铁索连了起来,鹰船不得不跟紧它们的位置,突然疾风掠过,一朵黑漆漆的乌云飘到上空,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朝士兵们砸下,好几盏灯笼葬身深水。
只有闪电供给光亮,吴邵喘着粗气让船重新恢复行动避开火药,用耳朵判断船只被江水冲走的数量。战船此刻全然成了蝼蚁,在蜿蜒曲折的水道里横冲直撞,那些张皇的叫喊烙铁一般刻在他的胸口,他太阳穴青筋暴起,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水流方向———仍是看不见多少士兵在咆哮狂怒的波浪间失去踪迹。
这一夜分外漫长。
大雨从子时下到卯正,东方终于微亮,吴邵的盔甲湿透了,独自半跪在船头,犹如石像。
副将狼狈地抹去面上汗水,硬朗的声线带了哭腔:“将军,一半船都不见了!这条河……下面是断崖!”
吴邵双目尽是血丝,呼出一口浊气,果断道:“换路,剩余的人都跟紧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