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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桦清晨便识趣地乘晏府的车离开。苏回暖睡到天亮,连梦也没做一个,醒来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。
她洗漱好随便吃了些糕点,通体舒泰,然而迟到是注定的。
盛云沂旬休不用上朝,然而她却早就定下巳时到太医院巡查,以便前一晚值夜的医士不用从家里再过来。她现在坐在车厢里,盯着莲花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,心里慌得很。
本来打算在众人面前教训那两个在军营里刁难她的御医,然后重肃院判的威严,趁着午时的钟鼓把景惠殿的三皇香火重新立一立,现在都乱了套。连百年不挪步子的章院使都给她面子从家里晃出来了,她一个晚辈倒姗姗来迟,像什么样子!
于是欲哭无泪地转向盛云沂,摇他:“你怎么不叫我!我又不能让你跟着一起去官署啊!”
盛云沂握着她的头发,“别动,又散了。看你难得睡那么沉,没舍得喊你起来。”实则他叫了两遍,她一点反应也没有,不像往常能立刻缩到被子里。
他敛目微笑,唇间叼着一角小玉梳,手上的雪兰花簪顺势插.进浓密的发髻里,看不穿眼底的心思。他这样认真而安静,她不由闷闷地将头倾前,两抹薄如蝉翼的发垂在颊边,乖乖让他打理好。
“不就是两个要撤职的医官。”他的手指拂过她的眼帘,“御医胆敢以下犯上,如果你要当众发落,以左院判的品阶是足够,但论资历和风望还缺些时日。我让人告知院使,请他老人家代劳,等你到了官署继续处理其他事务。”
本来商量好不要他管,还是没做到。苏回暖沉重地点头,有点失落地抱住他的脖子,“你说的对,可是这样就没有看着他们被拖下去的成就感了。”
他语塞,“苏医师,是有医者仁心这个说法罢。”
“不想对这种人讲那些道理,”她扳着手指数,“上香,盘库,提拔人,把五品以上的官员脉案都看一遍,估计今晚得回官舍住。对,半年都没进官舍了,租房子的钱还拖欠没交……”苏回暖想到有这么多事要办就十分痛苦。
“官舍每月一两租金,苏医师给我这个价,沉香殿和雍宁宫任选一处,包吃住皂隶,洗衣晒被,”他压低声音,“床单洗得尤其干净。”
苏回暖见他越说越不像话,掀帘子瞧瞧宫城朱红的大门,赶紧转移话题:
“快到了,我在千步廊下。晚上不回来,你一个人待着。”
车子刚停她就迫不及待地蹬着脚踏下地,帘子里抛出串钥匙,她接了就走,边走边辨认几把钥匙。其中有官舍的两把,盛云沂考虑得周全。
久违的太医院牌匾出现在视线里,她捏着硬硬的钥匙,踩着厚底靴跨进门槛,正好两个人被守卫文官署的士兵推搡着出来。
苏回暖侧身站在过道一边,冷眼看御医们满怀不甘地被赶出太医院,对士兵道了声有劳。
大院里站着所有在京的医官,全部整整齐齐地肃立在台阶下,鹤发童颜的章松年捻了捻胡须,声如洪钟:
“既然苏大人到了,老夫也就不做多留。眼下右院判位置空缺,老夫又力不从心,值所的请示均由左院判过目,而后定夺,尔等莫要像那两个糊涂虫一样,赔上自己一户百十口的前途。”
院使给了苏回暖一个眼色,她不动声色地再次理理衣裙,感到万无一失,才缓步走上主屋前的台子,顶着压力发话。
苏回暖绝口不提方才的两人,讲了约莫一刻,暗暗观察底下这群人的神色,姑且认为他们没有左耳进右耳出。章院使言出必行,她到了之后就悠悠闲闲地进屋看邸抄,没有从旁干涉。
她带着队伍去北面的景惠殿,不苟言笑地把线香燃上插在香灰里,看似随意地挑了个医官,令他背诵太医院的律令。憨憨的余御医背书很上道,跪在伏羲面前就差剖心为证,直要把恢恢医德送达天听。众人耳聪目明,知晓这可能是要提拔人了,余守中三十出头的年纪,南边走一遭得了院判青眼,家里不知怎么引以为豪。御医分三等,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年轻的最下品医官,马上就要飞黄腾达,惹得其他人私下眼红。
苏回暖深知例行公事十分无趣,于是用最短的时间结束了祭祀,准备清点库房。库房一般由吏目轮流看守,昌平门内的治安甚好,所以值班的医士平常不免松懈,只记药材收支。她要查的就是这个,初来太医院时这些事情是司严做的,少有接触,这下右院判已经死了,大半的东西都需要新上手。如果称出来的药材和账目上记录的差不多倒轻松,差距悬殊就要责问看守,严加惩戒。
她让吏目都排在一边,领几名老御医挨个检查贵重的药材。库房最深处的三个七星斗柜极为重要,她叫信得过的医官帮忙验看是否受了潮、生了虫子,分量少了一丁点都必须称出来。
这厢如火如荼地盘库,眨眼就过了一个半时辰。她想到老御医腿脚不便,就在中间停了一炷香,让大家喝口水,自己拿着钥匙去南厅的值所。
门是敞开的,里面打扫得很干净,书桌上连一丝灰尘也没有。这里的钥匙只有院使还存着一把,苏回暖中午没来得及回屋,直接进院子训话,章大人虽老迈却心细如发,把茶都给她沏上了,还是温的。
她有些动容,决心今天不弄完就不出官署。
太阳西沉,库盘了一半。药库忌水,医官们只能在门外喝茶,苏回暖能省则省,一鼓作气连连过目了十几个药格,眼睛终于开始发涩。隔着羊膜手套无法用皮肤感知每种药材的性状,一一摸下来,再洗净擦干手掌,反复数十次双手干燥得起皮。
她不愿意拖到明天,明天还有许多事,今晚不睡觉也非得解决,只是辛苦下属劳心劳力地陪同。
千步廊东侧的文官署陆陆续续有官员下班,最后仅剩太医院灯火通明。戌时过后,年纪大的御医被送回屋休息,青壮年继续行动。苏回暖放下手中的活,依次走过高大的柜子,心中估测子时前应该能清点完。
库房里很暗,点灯会产生气味,凉飕飕的环境也会变热,她拿了盏白灯笼,开口很小,幽淡地映着周围的桌椅。她也感觉不是一般的阴森,但如果换成了红色,就看不清手里草药的色泽了。
“苏大人。”
那边一声呼唤,她提灯走过去,是捋着袖子拉抽屉的凌扬。
凌御医不好意思地道:“失礼了……不过大人看看这个,似乎和册子上记载的有差别。”
苏回暖凑近了用挑剔至极的眼光仔细打量,灯光底下的干瘪的花叶浮着一层浅紫,在她看来简直是天壤之别。她对照名册查了一遍,又拉开邻近的几个格子,眉心微锁。
药柜里装的全是市面上买不到的稀世珍品,有生药也有熟药,这个格子里放置的更是千金难求。册子上和柜面写的都是来自齐国南部的海朱砂,是种两寸长的海草,捞出水面就变得通体朱红,晒干后颜色渐褪,药性大寒。但她手里这个绝对不是正主,长的确实很相似,但那层淡紫分明是另一种干草,虽也是海里出产的,效果却相差甚远。
吏目没有记录有人选用过这么珍贵的药引,再说如果在她离京前有人因公动了这个柜子,她和司严都会知晓,那么就是南下之后?抑或是避开右院判私自偷拿?格子里所有的海朱砂都不见了,说是哪个医师偷出去倒卖,未免太惹人注目。
苏回暖让凌扬帮着掌灯,把那一面的格子翻了个遍,排除了放错的可能。
“应该是被人换了。凌御医,你去把在药库值过班的吏目都叫来,这事不小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,今晚更不能睡了。
凌扬揉揉眼睛,提议道:“大人不妨把这些都验完,还差半个时辰就好。若怀疑署内的人监守自盗,明日找个由头把人聚到院中,现在打草惊蛇,不是个好法子。”
苏回暖心觉有理,左右药材已经丢了,差这一晚也不一定找得回来,先把偌大的库给整饬完毕。
她神思不宁,指腹不小心被木条划开条狭长的口子,只好停下来,坐在一旁看他们忙。
大家都累了,却还要极尽细致,一直熬到子时才罢休。
六月的夜晚潮湿闷热,药库反而凉爽宜人,苏回暖锁了门出来,心事重重。整座药库只有海朱砂丢了,她总有预感这不是医官的旁门左道,一来替换的药材不平常,二来偷两三株就够百两银,货多了卖不出好价钱。
药柜里找不到一星半点原本草药的粉末,手段极其干净。
她乘着朦胧月色回到官舍,侍女午后就出了宫,在房间里铺好床,烧好沐浴的热水。手上的伤痕和磨损碰到热气十分疼痛,她等到水稍温才敢进浴桶,慢慢洗完了,十个指头近乎麻木。
瑞香喋喋不休地给她涂抹膏油,她瘫在床上心疼自己的手,自从学了医,指甲没染过,大大小小的伤倒凑了齐全。还好不会没人要……她闭上眼,翘了下嘴角。
第二天从官舍提前出发,遇到凌扬。
“大人六个月的房租交过了吗?年初开始涨成了二两,虽然我们这些御医负担得起,隔壁八.九品的小官天天晚上念叨,耳朵都要生茧了。”
官舍是每年正月上值时交租金,从十二两摇身一变翻了倍,这笔数目不算少。苏回暖去年从八月交到腊月,随晏煕圭去南安前压根忘了这档事,空了半年的房租。她不在京城,可这两间屋依旧算是她的地方,钱还是得交,这点很不通人情。
“还没,准备这两天把银子给补齐。隔壁还有太医院的人?”
凌扬道:“这里就住着下官与大人两个人,其他都是别的官署的。太医院的医官大多家世不错,供得起他们租别处的房子,虽然离昌平门远了点,毕竟住着宽敞舒心。”
苏回暖边走边笑道:“是啊,司院判可是住在隽金坊……”她蓦然打住,咳嗽一声掩饰尴尬。
司严死了,她不知道他是被哪一方给弄丢了性命,但可以当做因果报应。
凌扬叹道:“隽金坊……大人还不晓得,司府围墙那头的柳家连续几个月不停地请道士做法,搅得那边人心惶惶,就是因为——”
他忽然也停了。
苏回暖好奇地问:“因为什么?怕司府晦气?”
“说来两个月前,下官好像看到过吏目之外的人进入太医院。”凌扬正了脸色,“不过大人今日还是审过再说。”
他向来有几个心眼,苏回暖记下了,得知他今天不用进宫给小公主请脉,便让他跟在身后,多个人撑腰。
艳阳高照,吏目们在院子里站成一溜。
苏回暖口干舌燥,重重地扔了几句威胁性的话,没有人招,只得出司院判最后一次盘库时药材还好端端放在药柜里的结论,几个人分开来审问,说辞都很相似。太医院清闲惯了,外臣用不了顶尖的药引,宫内的贵人又屈指可数,是以他们疏于守备。
实在没办法,她一个个地敲打过去,询问有谁在此期间踏足过药库。
来过官署的官吏、侍卫、下人很多,进过药库的却没几个,三名吏目很快就说了一个名字出来。
凌扬亦道:“对,司右院判的管家司福,在司大人去世后来官署收拾遗物,把药库里大人常坐的那张小凳子带走了。”
“他还带了什么人吗?”
他想了想,“一个帮忙搬东西的小厮吧,瞄了一眼,记不清了。”
苏回暖宽慰道:“那就好办了,让那位管家出来说话,正好离这儿不远。”
院子里的医师皆瞪大眼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,她瞬间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。
凌扬赶紧铺台阶:“苏大人不知,柳家之所以开坛做法,就是因为司府上下一个不剩……包括那位福伯,都下葬好些日子了。”